碎叶之乱,由来已久。
碎叶城曾先后属安西、北庭都护府。只是地处太远,长安遥不暇治,因而在本地部落十设中择贤能者册封为可汗。
然十姓部落相互不服。这些年来,碎叶川东多首属大唐,川西几姓间却仍时有争端,其中以碎叶之地最甚。短短十年间,碎叶城已换了第四位可汗。
约十年前,阙律啜除了人心尽失的苏禄可汗,却被其子吐火仙联合在恒罗斯自立为可汗的尔微特勒所袭,流落大唐。
时北庭都护收到求援后,与疏勒镇守使夫蒙灵詧攻破碎叶,直取恒罗斯,擒获二人。并救下苏禄可汗之妻,大唐交河公主阿史那氏。
谁知事后,阙律啜因只获封一姓可汗而起兵叛乱,杀害了大唐所封的十姓可汗阿史那昕。
至此,阿史那氏后继无人。此后数年,碎叶周遭各部各自为营,无统领之人。
直到五年前,如今这位伊里底蜜施可汗获封十姓可汗。碎叶川可汗之争,终于尘埃落定。
李付交代这些的时候,杜筠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听他说。手边没有舆图,他就在山野间捡了枝丫,就地绘个大概。不时看看她,见她不吭声,时而机敏时而迷茫,也不知听明白多少。
“总之你只要记得,碎叶城有位十姓可汗伊里底蜜施,也就是了。旁的那些,终究是过去之事了。”
他一人喋喋不休,此时方觉得有些失礼。说起这些事,他觉得有趣得很,她却未必这样想。
她不过一个商人,知道那些做什么呢。
杜筠虽未将细枝末节全部理清,却也听出个大概。大唐中原安稳的这些年,西边的碎叶川竟如此腥风血雨。
“那若扎姑娘所说‘近来的乱子’又是所为何事?”
李付竟是神神秘秘一笑,不再说了。只道:“杜姑娘跟着在下,自然会知道所为何事。”
也不知卖的什么关子。
杜筠自是不满:“自见了裴公子,连着觅梧公子也成了百晓生一般。怎的扮作高深莫测,便那样有趣?”
“高深莫测没什么有趣,只是见杜姑娘有惑,甚是可爱。”李付噙着笑,不论如何也不愿说下去。
一旁的几人烤着火,亦是淅淅索索地笑。
杜筠轻哼一声:“我也不稀罕。觅梧公子要我信你,却也是处处对我隐瞒。”她掐起嗓子,学那委屈模样:“怕是想将我变作耳聋眼瞎之人。”
“我并无此意,只是也有些苦衷。”李付知她牙尖嘴利,却不知她亦有刻薄的时候,一时都快红了脸。
杜筠见他如此,便收了玩笑。她不过是揣测,这时间点如此巧合,是否会与阿里曼有些相关。
杨昢既说到了碎叶便知晓,再问下去,显得她不识好歹。
毕竟她对他,也没多坦诚。
许是她想多也未必。可汗新立不久,必定是百废待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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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轮台后,若走官道,每约百里皆有守捉城。
只是二人皆未像过所上所说的那般,与商队和使团同行。若遇上守城的固执些,便要惹出麻烦。杜筠当时混进俱六城,已是出了下策,却不能处处冒险,再靠旁门左道进城。
好在,裴思所派来的那一支人马对地形也算熟悉,二人这一路来在山野河道行走,得以绕开守捉城。
大多时候,一行人马只能在山野间风餐露宿。若偶有牧场借宿,已是再好不过。牧民心善,每过一处便能好好歇上两日,多些干粮。
如此千里,途中时有饥寒境况与劫道山贼,李付带来的人马到蜇失蜜城附近,只剩了一半。
又行近千里,更是只剩下了三五号人。
起初,杜筠还着急着赶路,到后来,身躯渐沉重,衣衫也愈发褴褛,天却愈发凉了。每日数着余粮,只想着活下去。
眼见着同行之人一个个倒下,更不知晓前方究竟还有还有多少路需前行。再好的景致,也再无心观赏。
从前她以为自己想做成些什么,总能找到法子。如今在这天宽地广间,才感到她的力量实在算不上什么。
终于在一日渡河之时,杨昢出言道:“再过两个时辰,就终于到了碎叶城了。”
杜筠在那一刻,将这一路提着的那口气松了下来。
她轻轻后仰,倚到船框上:“过所之事依旧未决,我们那么多人,该想什么法子进城去?”
这回,李付没再卖关子:“碎叶城自有接应之人。”
如他所说那般,一行人马到城外,只待李付交了信件,不多时便有人自城中而来,开中门大迎一行人进城。
正如当初在锁阳城那般,只是如今她沾着杨昢的光,竟也成了在这城门正前方被迎接之人。
前来接引之人身形魁梧,面大如盘,五官却局促地挤在一处,他身着唐制圆领袍,披着毛裘,带着幞头,胡髯却是修的胡人的样式。
身上的织锦倒是彰显其身份,且并非是杜筠从前所见过的织锦中的任何一种。纹样虽是常见的联珠纹,其中图案却是两只面对面的羔羊,颇为灵动。
怎么看,也该是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
可这人虽说学着唐人打扮,却透露出武夫的样子,颇有些无所适从之感。
他身后,则跟了大大小小几十来号人,皆是穿了甲,配了刀的。知道的是叶护前来迎客,不知道的,还当是要来应敌。
这架势,怎么看都不太对。
来者一见他们,先像是不可置信般打量了来人。见来者连件暖和衣裳都没有,又不过三五人,随即露了轻蔑,又似有不忿:“长安遣使,便只有这几人吗?”
杜筠一听,便觉得不快。这是在嘲他们寒酸?
做生意也好,游访也罢,总还是讲究排面的。眼下几人势单力薄,莫说排场,便说是穿着规整都有些勉强。
只是,来的终究是朝廷三品大员,竟连边关小城的一个叶护都敢对他们出言不恭么?
她见杨昢面露歉意,便想要出头:拜高踩低的人她经商时也见得多了。虽说如今人在别人的地盘,她谅他也只敢呈些口舌之快。
再是气焰嚣张,也不过是个属地官员罢了。
只是杨昢那般的好脾气,怕是没经过这般场面。
可她刚出声,就被杨昢打断:“在下初至碎叶,不知这位是?”
那人也不行礼,只是挺起胸脯:“碎叶城左叶护悉波,领命前来接应长安来使。”
杨昢似是不曾见那气焰一般:“原来是悉波叶护。敢问我大唐碎叶镇守使何在,何不来迎?”
他还是那般,没脾气似得。话说得四平八稳,字里行间却有意提点。
杜筠在一旁听得暗自称赞。杨昢也没有她以为的那般不知变通,关键时候还是应对得当。
他既已开了口,她一个随从再说什么,倒显得像是要与她家使者抢话,只得缄口不言,盼着这悉波叶护就此打住。
可偏偏他像是有备而来,只随意答了“镇守使事务繁忙”,又往下追问了使节,文书之类。有了前头那出,也不好分辨是例行公事,还是刻意为难。
杨昢递了令牌,自证了身份。旁的问题,一律答留在了使团,要过些日子才能到。
那悉波叶护还不死心,又问:“那册封文书,使者总该随身携带才是。”
说话间,身后那些兵士已虎视眈眈,将几人团团围住。
杨昢答:“要紧的物件,自是带在身上的。”
叶护见势就想讨要。
杨昢却朗声道:“本使领命,要将诏书亲手交到可汗手中。我等虽人寡势弱,却是领命于大唐天子。还请叶护,莫忘了礼数。”
这话说的周全。是让来人记起自己等人的身份,也算是在敲打此人了。
如此僵持了一会儿,终究悉波冷哼一声,没再往下说下去。
杜筠站在杨昢身后一头雾水,却能感到他紧绷的身躯放松下来,似是舒了一口气。
那些人让出一条道来,悉波叶护侧身,示意他几人可随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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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筠一路而来,大小城镇村落自问也见了不少,沿途也曾想过碎叶城是什么样子。她以为,当是一个不输庭州的地方才是。
庭州向西这一条道都以碎叶命名,称碎叶道。碎叶城自当是庭州以西最大、最要紧的城池。
只是,她跟着悉波叶护沿街一路向内城而去,却越走越是失望。
这城池倒已与中原乃至庭州不同,一看便知是异域城池,想来是粟特人所建。可好好的一座城,怎的竟如此破败?
哪像是什么重镇,倒像是......刚历了什么大灾,处处是断壁残桓。稍好些的,看起来也像是新造。
且这一路以来过于安静了。
悉波叶护在前头带路,身旁身后跟着他们几人,随后则是悉波带来的那乌泱泱的一片人。
这么一群人浩浩汤汤地走在街中央,而沿途的商铺住户门窗紧闭。老人将孩子护在身后,走贩小卒欲言又止,终是转移了目光,好像生怕和自己对上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