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松月今日没穿官服,他和杜承元都是一身便装。
他穿着一身朴素的布衣,颜色也选了低调的墨色,却难掩其高贵气质,即使在个个衣着光鲜的金光楼里,依然十分显眼。是以,他和杜承元刚一进门,就被金光楼的伙计发现了。
虽然还是白天,金光楼里依旧灯火辉煌,往来宾客无数。
裴松月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不协调感,如同鼓乐齐鸣的细微杂音,难以捕捉。
“大......裴兄,”杜承元用手里的折扇挡在脸前,小声道:“可是发现有何不妥?”
“没有,”裴松月淡淡道,“就是没有发现不妥,才有些奇怪。”
金光楼内,琴声悠扬,人影绰绰,盈盈笑语中似有暗流涌动。精于查案的二人目光如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扫过楼内每一处细节,却找不到任何破绽。
站在二楼的掌柜冷眼旁观。不知过了多久,他换上一个和善的笑容,迎了上前:“二位贵客,可有什么看中的?”
“没——”
杜承元刚开口就被裴松月打断:“这支珠钗可否拿来给我看看。”
“好嘞。”掌柜说罢,便把那支珠钗取出来。
裴松月虽然不插手裴氏商会的经营,但他自小在裴家长大,耳濡目染之下,对于这些物什也有些了解。
柜台里摆着的珠钗首饰,成色算不上极好,比起裴氏商铺里的成品差得远了,但价格却比裴氏卖得贵。比如他手中这支紫藤珠钗,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材质,却敢卖二十两银子。
“就这个吧。”裴松月淡淡道:“帮我包起来。”
衣袖被人拽了拽,裴松月转头,杜承元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大人,这个不值二十两!二十文都算高价了,您别被骗了!”
裴松月后退一步,拉开了与杜承元的距离。他摇了摇头:“无妨,此物胜在精巧。”
杜承元张了张嘴,骤然想到对方可是江东裴氏的家主,这点银钱对他而言不算什么。
两人又借着挑选的功夫,在一楼、二楼都转了个遍,却一无所获,倒是裴松月挑了一些小玩意儿,花了不少银子。
跟在他们身边的掌柜笑得见牙不见眼。
正当裴松月准备离开,转身之际,一名行色匆匆的男子撞上了他。
那男子一身粗布麻衣,身上一股浓浓的酒气,他佝偻着身子,手中的提着的酒坛子洒落在地,沾湿了裴松月的衣摆。
那男子惊慌失措,连连赔罪,却在瞥见裴松月腰间的玉佩后,眼眸一亮,咄咄逼人,要裴松月赔他的酒。
不等裴松月开口,掌柜随手一挥,便有两个膀阔腰圆的大汉出现,两人二话不说,一人一边,直接把醉酒的男子拉到后院。
杜承元本想动手,却被裴松月拦住了,他眉头微皱,纵然内心波澜起伏,面上却并无表情,只是微微摇头。想到金光楼那怪异之感,也许这突如其来的撞击也许并非偶然。
“让二位贵客受惊了。”掌柜笑眯眯道,丝毫不觉得楼内护院直接把人拖进后院有何不妥。
裴松月只是无所谓地点了点头,而后带着杜承元离开。
掌柜站在门口,目送二人远去,直到消失在人群中,这才放心地折回去。
顶楼。
“如何?”
“已经打发他们二人走了,离开之前,咱们的人当着他们的面把一个醉汉拉进后院,他们也没有什么表示。”
“下去吧。”
掌柜后退着离开了房间,恭敬地关上房门。
直到回到大理寺,杜承元还有些气愤。
他跟着裴松月进了屋,而后有些忿忿不平:“大人,方才您为何不让我拦住他们?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们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把人架到后院,真是目无三尺、胆大妄为!”
裴松月只是拿着绢帕擦去身上的酒渍,等杜承元大骂一通发泄完毕,他才从袖中拿出一个纸团,递给杜承元。
杜承元不明所以地接过纸团,展开后,发现纸团上写着:子时三刻,金光楼见。
“......是那醉汉留的?”那字迹飘逸俊秀,杜承元实在无法把纸团与方才遇到的醉汉联系在一起。
裴松月点点头。
这纸团确实是方才醉汉塞给他的,若是他没有猜错,那人应是熟人。
裴松月眼前浮现一个白衣道长,他只是没想到,原来仙风道骨的修道人,是经历了何事,才会把自己弄成醉酒街头之人的沧桑模样。
他与徐不疾打过几次交道,见过他意气风发在街头剑指杨明珠,也见过他隐姓埋名窝在雁声堂砍柴。
他派竹心去查过徐不疾的底细,任凭裴氏消息灵通,查出来的也只有他来自青城山,自幼在青城山修道,与杨明珠并无关系。竹心甚至还去查了徐不疾与杨芷柔,只是什么也没查出来。要么就是徐不疾城府极深手眼通天,抹除了关于自己的一切,要么就是徐不疾确实清清白白,只是一个一心除妖诛邪的修道人。
萧渐鸿倒是向裴松月坦白,说他把人推下万丈悬崖,话里话外都在说自己杀了徐不疾。裴松月自然相信,毕竟,一个被关进天牢的人,没必要在此事上撒谎,平白往自己身上背一条人命。
因此,裴松月在先前的追查中,一直没有去找徐不疾的踪迹。毕竟,身中数刀掉下万丈悬崖,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
可如今徐不疾却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也许修道之人真的有什么回天之力?
“大人,”杜承元劝道:“还不知此人底细,万万不可赴约。”
“无妨。”裴松月挥了挥手,徐不疾既然约他在金光楼见面,恐怕是查到了什么。
“请大人三思!”杜承元有些着急,他对那个醉汉一无所知,见面的地点又是处处透露着诡异的金光楼,怎么看都很危险。
纵火之人的线索引向金光楼,加之梅香还未查到踪迹,裴松月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可能的线索,哪怕徐不疾有什么阴谋,他也要见面了问一问。
“我意已决。”裴松月眼神坚定,已然做好了决定。
“那我也去。”杜承元道,“怎么能让大人孤身涉险。”
“不必了杜寺正。”裴松月叫住了他。萧渐鸿的口供是杜承元帮忙整理的,徐不疾已死的消息他自然也知道。
徐不疾既然没有直接来大理寺找他,想必是有所顾忌,裴松月不想暴露徐不疾的踪迹,免得多生事端。
“我有裴氏的暗卫相助,不必担忧我的安危。”裴松月顿了顿,又道:“你回去整理好近日的案子,尽量在年前把手上的案子办结。”
“开年,你随我去临津。”
子时三刻,金光楼的轮廓在朦胧月色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头蛰伏于黑暗中的巨兽,等待吞噬暗中潜入之人。
裴松月的脚步在青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回响,他身着一身墨绿色衣裳,等候着徐不疾的到来。
“裴少卿,”徐不疾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在寂静中显得格外突兀:“夜深人静,您这身衣裳着实有些扎眼。”
裴松月抬眼看去,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徐不疾如同鬼魅,所到之处只留下一抹淡淡的黑影。
裴松月微微一笑,未作他言,只是凝视着徐不疾手中的符箓。符箓在一片漆黑中散发着幽幽荧光,像是点点萤火。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徐不疾以指为笔,凭空勾画,那符箓似有灵性,缓缓升腾,随后化作一道光芒,停在裴松月的额前。
裴松月看了一眼神色自若的徐不疾,见他微微颔首,便放下心来,那道光芒瞬间没入裴松月的眉心之中。
瞬间,金光楼的阵法清晰地映入裴松月的眼帘。层层光幕如波涛般起伏,悬在最中心的光柱隐隐散发着一丝红光,如同缠绕其中的藤蔓。
阵法之中,气流涌动,红光随之变换。
像血。
徐不疾眼中闪过一丝狡黠,他轻轻一推,带着裴松月一同步入阵法之中。
阵法内的空气似有实质,在二人眼前升起一道薄幕,随着两人的呼吸在其中泛起涟漪。
裴松月凝神细看,发现每个阵眼都与金光楼的构造巧妙呼应,天罡地煞,阴阳交错,宛如一幅庞大而复杂的棋局,一向不信鬼神的他不禁心生敬畏。
过了不知多久,又像是须臾之间,阵法中响起徐不疾的声音:“裴少卿,这金光楼的阵法,您可看懂几分?”
夜幕低垂。
裴府的庭院内,石桥弯弯,一轮残月挂在天际,映照着裴松月俊秀的脸庞。
他盯着面前的徐不疾,神色困惑,那人的脸上却挂着神秘的微笑。
“九条命?修道之人?”裴松月眉头紧锁,声音里满是不信。
徐不疾只是轻轻一笑,目光投向远方,仿佛穿越了重重阻碍,回到了青城山。纵使修道数十年,他也没有九条命,能活下来,全靠师尊,还有他与杨明珠的羁绊。
此间种种,不足为外人道。
徐不疾收敛了笑意,正襟危坐,该谈正事了。
“金光楼底,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