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昕猛然回神。
往昔支离破碎,视野正中只剩下神色复杂的金竹,嘴唇开阖,在叫她的名字。
耳边徘徊的小提琴曲戛然而止,切换成寻人启事,热气腾腾的海鲜锅就是在这个时间被端上桌,寻人启事连念三遍,又切回商场特有的轻音乐。
“我没事,”明昕定下心神,对金竹露出微笑,“只是想到了过去的事情。还记得我当年给你发的消息么?我向你保证,我会在七天后准时登机,但中间要断联几天。”
金竹缓缓点头。
“那七天里,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跟文森特。”
金竹吸气:“你和他——”
“没有,没上过床,”明昕摇头,“我们不是那种关系。”
金竹好看的眉毛皱在一起。
锅开了,明昕调成小火,捞出花枝放金竹碗里,又给自己夹了片鱼。
“从某种意义上讲,文森特救赎了我,当年多亏他的开解,才让我从‘那种’状态解脱。”
金竹说:“可你对他的态度……”
“不太像对救命恩人,是这个意思吧,”明昕很轻地笑了下,放下筷子,“我承认我对他一见钟情,纯粹生理上的吸引,到现在也是。但是很遗憾,他并不喜欢我,他只是很擅长饰演一个对我倾心的角色。”
金竹显然没听懂,但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追问。
“好了我饿了,快点吃饭吧,”明昕招呼道,“晚点我要去趟青城,店里有事找我。不出意外的话,这周应该不回蓝城,票你拿着,周六赤城见?”
*
演出结束,幕布掀开,灯光大亮,台下掌声如雷。
明昕嘴角噙着笑,也跟着鼓掌,迎接台上演员的返场。
文森特今天穿了件满身水钻的深紫色西装,在灯光的映照下闪耀得无与伦比,观众席照明灯唰然亮起,文森特眯了眯眼睛,目光准而又准地锁定关系席上的明昕,拇指摩挲着中指上的戒指,笑得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一周不见,文森特的头发好像更长了点,依旧洒满金粉,在后脑扎成很可爱的小啾啾。
工作人员从侧边上台,将话筒架在舞台前方,定音鼓手看了眼文森特,文森特比了个请的手势。
在台下小小的疑惑声中,定音鼓手起身走到台前。
“感谢,感谢各位观众今晚出现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分享美妙的音乐,”鼓手笑着向台下摆摆手,“可能有新来的观众不太清楚,和大部分乐团那种,啊,非常正式的返场习惯不同,我们涅槃呢,比较的入乡随俗,正式的部分呢,到这里已经结束了,返场呢,我们就玩一玩,一起开心一下,你们说好不好?”
“好——”
观众的回应似乎并不热情,明昕茫然地左顾右盼。
“我看过之前的返场录像,”金竹凑过来跟她咬耳朵,“之前的主持一直是文森特,但今天突然换人了。”
明昕点头,看到台上的文森特走向台口,叫了个工作人员过来说话。
工作人员看了明昕一眼,做了个口型,这回明昕看懂了,是她的座位号。
果然一分钟后,工作人员弓着身子来到她的座位前。
“女士您好,首席想让我过来问您,愿不愿意去后台等他。”
金竹马上搂住明昕的胳膊:“我们两个一起。”
工作人员表情为难,回头看了台上一眼,此时鼓手刚好介绍到文森特,台下呼声瞬间高涨,文森特没看这边,而是上前一步摆摆手,优雅地行了个礼。
“没关系,”明昕拍拍金竹的手指,“你今晚不是约好了赤城的朋友,去玩吧,我没关系。”
金竹咬着嘴唇犹豫了会儿,说:“那你把紧急联系人设置成我,长按1拨号的那种,我会一直看着手机。”
明昕笑,想说没事,文森特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过还是点头说好,有事一定联系。
休息室房门虚掩,文森特曲起指节,敲了两下门上挂的Vincent铭牌,说我进来了哦。
明昕回过头。
错落的斑驳光影扫过文森特弧度分明的侧脸,四目相对的瞬间,他面上的疲惫倏然消散,眉眼含情。
“你来了。”
明昕没什么反应:“不是你邀请的么?”
文森特笑吟吟点头,头上金粉随着他的动作被抖掉一点,他反手关上门,又觉得不妥,把门打开一半。
“我叫你来是有东西给你,等我一下。”
翻完背包翻外套,又半蹲在地上拉开琴盒,抓起琴头储物盒里大把的异国钞票。
好半天没找到,明昕忍不住问他:“什么东西?”
“明天的票,”文森特仰头看她,水润的桃花眼里满是歉意,“乐团在赤城演两场,我本来预留了和今天一样的位置,但门票好像被我弄丢了。这样吧,我晚点去问人要电子凭证,加个vx好不好?我要来就发给你。”
说着拿起手机摇了摇。
表情诚恳眼神真挚,如果是三年前的明昕,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掏手机。
可现在,三年过去了,多少次午夜梦回,她细细反刍那与文森特相交的七日回忆,终于慢慢学会了揣度他言行背后的深意。
就比如现在,比如这一秒。
门票丢失多半是借口,讨要联系方式才是目的。
明昕没说话,安静地看着对方的眼睛。
在她的注视下,男人原本勾起的嘴角缓缓垂落,他本来是个半蹲的姿势,这会儿膝盖却与地面紧紧贴合。
“对不起,”文森特很难堪似的垂下眼,从夹层里摸出两张门票,双手递给明昕,“对不起,我不该对你撒谎,我只是……只是想知道你的联系方式。”
明昕没接门票,只轻声问他:“如果我没发现你的伎俩,你本来打算怎么做?”
文森特闭了闭眼睛:“我本来打算明天早点联系你,约你出来在赤城逛逛。”
明昕点点头,依旧没接门票:“明天上午九点,剧场门口见,票记得带着。”
那双桃花眼瞬间亮起来。
早九点半,雍和宫香火缭绕。
可能是休息日的原因,前来祭拜的香客多得离谱,戴着口罩与镜框的文森特好半天才分开人群,捏着两张雍和宫的纸质门票回来找明昕。
雍和宫体量不大,南门进南门出,稍微绕个大圈就逛完了,善男信女进进出出,有人求健康,有人求平安,不过大多数香客还是选择在东配殿门口排队。旁边有人觉得奇怪,问这里菩萨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在这挤着,是不是这间菩萨比别家更灵,有好心人顺口答他上班上进不如上香,东配殿求财最灵,就是许愿的时候必须留神,这家只管达成不管售后,在这上香必须接受调剂。
听得明昕哭笑不得。
她是知足常乐的人,没什么非要菩萨保佑才能实现的愿望,反倒是身边的文森特,先去求了串珠子戴在手腕上,又从南到北顺时针逐个拜过,也不分保佑什么,统统三炷香齐眉,在成荫绿树下虔诚祈祷,许愿的时候眼睛闭着,睫毛微微颤抖。
明昕很轻很轻地叹了口气。
阔别三年,岁月好像没在文森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披着这副害她一见钟情的皮囊,再次闯进她的生活。
——还喜欢吗?
喜欢的,一直喜欢。
毕竟人不能管住自己不要动心。
却能管住自己不要接近。
因为这个人曾亲口说过,他只是她生命中的过客,而人与人的缘分都是有限的,用光了就没有了,何必强求。
所以不能给他联系方式,也不想和他扯上更多关系,这场猝不及防的重逢只能算是多年之后的call back,提醒她差不多了,是时候走出来。就像老爸上周在伦敦soho house开生日宴,她以金竹为借口匆匆逃回国,也不过是因为不想‘年轻人就该多认识认识同龄人’。
不要逃避获得幸福的可能性。明月在送她去机场的路上如是说。
至少看完今晚的音乐会吧。明昕想。毕竟音乐会又没做错什么。而且文森特的小提琴的确一流,错过了可惜。
走出雍和宫,明昕本想问文森特午饭吃什么,袖口却被身边人轻轻牵住。
她用眼神问对方怎么了,文森特没说话,带她后退两步,倒回门口算命的摊位。
白胡子大爷仙风道骨,正举着保温杯喝茶,一看文森特倒回来就笑了。
“我算出你们肯定会倒回来,所以先喝口茶润润嗓子,”算命大爷笑呵呵道,“没事,不用摘口罩,普通人看人是人,我们看人看骨。”
没等文森特开口,算命大爷又补了句:“小伙子想问姻缘,对吧,把心放到肚子里,你们两个啊,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老天爷想拆都拆不开的,去吧,啊,去做你想做的事,别在我这种老东西面前耽误时间了。”
似乎完全没想到老大爷会这么说,文森特先是瞪大了眼睛,又堆起卧蚕,含情脉脉地瞥了眼明昕。
“借您吉言。”他低声说了句,摸手机扫算命大爷脖子上的二维码。
大爷用的是老年机,报账声音巨响:“zfb到账:八千八百八十八元。”
明昕:“………………”
游人纷纷侧目,明昕忙拉着文森特逃离现场。
感受着腕子上属于明昕的掌心热度,奇妙的酸涩感一点一点,把胸口填满。
二人之间终于不再有插足的外人,一闭上眼睛,赤城的早秋飞速蜕变为斯德洛格那个潮湿的春天,当时天光尚早,只要转头,他就能窥见明昕不设防的睡颜。
而现在,这是重逢后的第三次见面,哪怕只是普通朋友,也该到了叙旧的时候,可明昕明明用那种再熟悉不过的眼神看着他,却始终对过去闭口不谈,就好像那些故事被统统遗忘到记忆尽头。
绕过狭窄逼仄的胡同转角,远处烟雾缭绕,文森特反应极快,在看到烟鬼的瞬间本能地将明昕护到身后。
“……怎么了?”明昕问。
胡同尽头满是被雍和宫憋坏的烟鬼,毫不在意地瞥了二人一眼,继续各自吞云吐雾。
背脊被轻轻摸了摸,身后明昕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别怕,”明昕小声说,“这里不会发生当年的事情,国内在禁毒这一块做得非常好。”
当年的事情。
文森特猛然回头,右手按在左臂上,眼神无措。
“原来你还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