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花好美,明明那样盛放,那样鲜红似火。有风吹来,好像一簇簇火焰在闪动。
可江陵却说它意味着离别。
我看着额间的凤凰花,眼神突然变得迷离起来。
“罪无恕,囚于此。”
“你释放出来了这世间最强大的魔,是你带来了死亡。”
“承天意,我立魂誓于此:所司因果、所掌案卷皆依法理,不违天命。奉六界所昭,所生所育,必视若平等,不得私罚。若有违背,便舍魂祭神庵,以身殉天道。”
“极夜之刑,残忍非常,神庵里尽是无尽黑暗,会无时无刻承受削骨离魂之苦,就连魂魄也无法再入轮回,永不安息,永不停歇。”
“你一直在阻碍我,是你擅自篡改了理薄,你根本不配为苍生执笔。我原以为你是这天下最了解我的人,可是我错了,我从未想过你会背叛我。”
“若舍我一魄,去渡她一世,我自然是情愿的。
……
我的头有些疼起来,恍惚中我似乎看到了一个身穿绯色衣衫的女子,她是那样坚决,在阳光闪耀下那样华丽、不可一世。
她的模样竟和我分毫不差!
我思索着脑中那段突如其来的记忆,心里只觉得刺痛和悲伤。
江陵已经来到我身旁扶稳了我,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担忧不安,同时也有一丝隐秘的期待。
我抓紧了他的手,十分用力的顺着他的手臂一步步逼近他直视我的眼睛。
“江陵,那个人到底是谁?”
霎时,他的眼睛里出现了很多复杂的情绪,他看着我,眼眸中一副不可置信的惊讶。
“你……想起什么了吗?”他小心翼翼的在试探着我。
我已无心领会江陵那段悠远的过往,我只想知道,我到底是谁?
若我只是一个寻常凡人,怎会如此幸运的在一片白骨血海中被白帝所救?又怎会巧遇江陵听他说那些上古时期的恩怨?还有那些记忆,是怎么突然涌现到我的脑海?
我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原一向坚定的心竟出现了动摇!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昭辞只是昭辞,前生今世与我何干!这一世,我本是我!
我摇着头,不想令那段记忆左右我,主导我,我要坚持自己的道心。
但江陵看着我的眼神愈加深邃,我已经无法辩驳那其中到底有几分是因为我,又有那几分是因为那个檀羽族的姑娘?
那个檀羽族的姑娘,难道她与我之间……
“没错,那就是你,昭辞。”
北风在呼啸,席卷了很多窗外的红梅。冷屏里似乎更冷了,让我无法感觉身上的血脉在流动。
原来不知不觉,已是进入寒冬时节了。
雪花在簇簇飘落,很快就遮天蔽日,使一贯明媚的天气都暗淡了几分。
大雪无休止的飘扬,我眼前的世界终将变得空白一片。
“那是……我?”我不敢相信,本牢牢抓住江陵的手一时脱力,重重的靠在椅子台前。
“夜合!”江陵下意识脱口而出一个名字,他紧张的扶着我的肩膀,语气里是我从未听到过的焦急和担心。
我挣脱开他的禁锢,沉声问道:“你说的‘夜合’可是我吗?”
江陵没有再继续瞒我,也许他已经无从再续写这份谎言,也无需再拿影子的身份来哄骗我……
他既然知道那么多,亦可挣脱白帝的咒术,他根本不是普通的人族!虽然他否认是檀羽族人,可他熟知我很多年,很明显他与上古檀羽族脱不了关系。
在江陵的漫漫叙述中,我恍惚经历了一场轮回,似是又渡过了漫长的一世。
……
我的前世名叫夜合,是檀羽族的神女。
我并非神躯,只有族中的始神檀羽才是先神的后代,我只是掌握了一丝神力,延续族中神女的空缺。
檀羽族都是檀羽的后代,是上古时期很稀有的一支部落。他们掌握世间法理和审判,亦负责刑法与定论,其范围可覆盖六界生灵。
世人口中的夜合天性凉薄淡漠,是六界中容色卓越的神女,她喜欢素蓝色衣衫和简洁的银钗……如果不成为檀羽族的神女,她或许可以自由的做真实的自己。
只可惜檀羽一族代代相承,族中本就人丁稀少,十九岁的夜合不得不担起这份重任,成为世间最后一个神女,也是族中仅剩的最后一名族人。
她对着苍天立下魂誓,无愧这这六界九洲生灵,她像一团灵动的活火,穿着绯衣在天下人面前展现庄严而不可一世的威仪,可她却不喜欢神女所要遵守的法则。
自檀羽及历代族中神女或神巫,无一不对着天道立魂誓,他们永远主张公平正义,以善恶定刑法,可天道却只要他们记住一条——神永无错,妖魔永无对,而人族须以善恶定赏罚。
六界上下,皆以此法则为准,不得违背。
若有违背,便舍魂祭神庵,以身殉天道。
夜合是千百年来第一个反对天道的人,她认为世间生灵都应当实现法理平等,不能根据刻板的善恶去定罪罚。
而在世人眼中,天道永远都是对的。人生来毫无法力且人心叵测,若要定刑罚须得分辨人心善恶,若为善即释,若有恶便罚。
六界之中神族是等级最高、最严明的族类,神向来普渡众生,始神更是凭一己之力创造世间万千,且神所掌握一切正义法力,因此神族永无错,世间从未有人会判定神族的罪名。
相反,妖魔等冥界的族类便是生来的狡诈阴险,妖魔从无善类,皆是恶徒之辈。因此若妖魔犯了错,不论法理公正,一概会定罪处罚,至此妖魔族从未定论为无罪。
夜合从未遵循这一世间刻板法则,她一直在默默违背天意,只凭公道法理去定论罪责,因此她在位期间赏罚分明,辨别所有真正的善与恶,只此一人对抗天道数年。
所有法案皆由神女做最后的审判,其余司法十二神须奉神女之命查询所有的因果和来龙去脉。
所有审判之人须到日沉阁接受赏罚或是定罪,且宣判后会设下禁言咒,以免泄露天规天道。
夜合的想法自然得不到天族的默许,可当时世间唯有一人与夜合的理念不谋而合,那人便是江陵的前生,名叫蓝釉。
蓝釉是天界的司法神之一,他独有一神器名为“法理”,是昔日檀羽坐骑獬豸身上的毛而制成的一支笔,世间惟此一支。
獬豸象征着公正司法,蓝釉执笔法理,便可书尽天下所有法案和审判,最后记载在天道阁。因此蓝釉被世人称之为“执笔”,誉为世间最公正的司法使,经他执笔可述尽所有的隐情和善恶,并全部遵循天道所规,从无错漏和违背。
蓝釉和夜合很早便相识,就在夜合成为檀羽族神女的那一天。
蓝釉年少封神,其年纪若在人间大抵才及弱冠,因此与夜合是相知多年的知已好友。
蓝釉一向赞同夜合的种种观点,他虽是神官,却也不屑于天道的固执之处。于是在夜合的坚持之下,两人便偷天换日,擅自逆着天道判罚改写了诸多本应错误的法案,使其在记载天道阁时仍循天道,但真正审判时却依据夜合的公正法理,为此偷偷打破了神族无罪、冥界皆恶的千年法则。
这一切除了两人再无旁人知晓。
那一天,夜合仍身穿绯色的、代表檀羽族的圣衣来到日沉阁,这是她素日歇息的地方,也是和蓝釉相聚最多之处。
今日的案件比往日多出很多,夜合不由得日落时分才来到这里,而蓝釉已经等候她多时了。
“今日你迟了这许久,罚你下棋让我三子。”蓝釉坐在日沉阁的亭中,手里把玩着几枚漆黑的棋子。
夜合闻言只是淡淡的笑:“若让你三子,哪里还能赢。”
她没有马上坐在亭中与蓝釉开始对弈,而是随意的扯下外面的绯色外袍,露出里面幽兰色的衣裳。又随手用鲛帕抹去了象征檀羽族神女的额间凤凰花纹样。
才坐到凳子上,她一面伸手去拿蓝釉适才倒好的茶,一面将发间的金赞步摇等一一摘落。
“我还是喜欢你现在的样子,夜合。你知道吗,你穿着那件华丽的红衣就像天之贵女一样,人家都说你看起来不近人情呢。”蓝釉看着她一点点褪去华服,变成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夜合时,不由得替她宽慰。
夜合拆开了神女繁杂沉重的发髻,重新绾了普通的流云髻:“没办法,我是族中神女,这身衣服是我的职责,无论再怎么不喜欢这天规我也会继续做这神女。我不贪享神女的华贵,而是想为苍生做一个真正能审判法理的人。虽然我常常不喜欢檀羽族立下的规矩,可我却是在借用神女的身份去接触这世间。我逃不开天道,但我要逆天而行,但是在这之前,我必须先做自己。”
夜合的神色很认真,蓝釉明白,她绝非是在玩笑,而是这样默默行事已久,而自己也陪着她一再违逆天道。
蓝釉执黑子,夜合执白子,两人便开始几日前说好的棋局。
“说好了,让我三子,别反悔。”蓝釉笑道,已经着手先落了棋子。
几日前夜合与他有约,若来迟了便让对方三子,不得有悔。
夜合无奈,只得垂眸凝思,一步步与蓝釉的棋子抗衡,“也罢,有时我还真羡慕你,可以来去自由。”
“可不敢当神女的羡慕,我只是生性不羁,爱胡闹闯祸而已。”蓝釉落子毫不犹豫,步步紧逼白子。
夜合性情淡漠柔和,落子几乎无声,却带着不容忽视的杀气。“可你至少帮了我很多,若不是你可以执笔改写天道阁中的法案,凭我独自一人根本奈何不了天道。”
“你我本就所念相投,我帮你,也就是在帮天下苍生。天道所定我们无力改变,可至少也在让这世间变得更清白。”蓝釉无视白子的“请君入瓮”,径直继续布自己的局。
“所以,我才有事一定要与你商量。”白子计划落空,继续徐徐图之。
“魔族有一少年无意开启了当年镇压九黎族的法阵。”夜合缓缓说道。
蓝釉执棋的手突然停滞,随后平静的落在棋盘上,“那个法阵乃是檀羽集念所设,再无人可补。一旦开启,其中庞大的怨念必会寻一具肉身,届时神庵将会现世镇压邪祟。”
“那个少年名唤解语,今年不过十七岁,他只是埋葬他阿娘时误入了禁地,破坏了地上所设的神符,这才被邪祟入侵。”夜合不遗余力的操纵白子,一步步落入险境。
蓝釉明白了她的意思,他设下一道“鸿门宴”,几乎要让白子无处可逃。
“夜合,你是想救他?”
不知是不是天色渐晚,风也染上了些许凉意,就连蓝釉的声音也带着几分残酷和决绝。
冷风渐起,夜合却无惧这份寒冷,她向来是日沉阁中待久了的,早已习惯了阁中的凉意和这天下的世态炎凉。
“是,他是无辜的。神庵降世会剥离他体内的魔气净化,届时他便是无罪的,我要想办法救他出来。”夜合无视愈演愈烈的阴沉天象,眼中仅剩下白子的倒影。
“神庵会认准魔气选中的躯体,即便那个少年真的无罪,神庵也不会放他出来。况且神庵是以檀羽之躯化形的,存世已有千万年,你又如何能动它分毫?就算是你强救了他出来,可是神庵遵天道守天则,它只会认准那个少年,直至他被关押施以刑法,否则六界难安。”蓝釉的棋子已沾染了越来越强的肃杀之气,黑子已紧紧围绕白子,使其再无可撼动分毫。
“神庵会遵循天道的法理,那个少年已是戴罪之身,这绝无可改。如果你要继续违抗天命,那我们之前所有的定罚皆会昭之于天下,那时我再无法瞒过天道。”蓝釉皱起眉看着她,低声说道:“夜合,你要为了他搭上自己的命吗?你别忘了这一切暴露后你要违背的可是魂誓!你会灰飞烟灭,永远活在痛苦里。”
“你说的我自然都想过,就是因为神庵的缘故,所以我更要救他。他不该承受天道残酷的罪罚。我会在神庵净化魔气后救下他,别忘了我是族中神女,神庵会辨认我的身份不会将我困入其中,届时那少年便是无罪之身。此次我势必违逆天命,让一直以来的法案皆公之于天下,如果十二司法神宣判我的罪责时我便一人独揽。”
夜合的语气毫无起伏,似乎这份惊天的计划已在她的脑海推行了无数次,甚至想到了每一个细节。
她的眼神还是那样平静又澄澈,白子最终生硬的杀出重围,不慌不忙的等待黑子气绝身亡。
她看向蓝釉,眼底甚至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