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帝的怒气没有完全消除，他走出东阁的殿内，来到后面的花园里。

这里曾经有很多花，白帝喜欢热烈又明媚的花朵，或者说他喜欢一切在阳光中能够存活的事物。

毕竟连月城都是他亲自建起来的王国，他将一切都笼罩在绝对的日光下。

那些花朵都不见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它们都葬在风雪里，满园春色如今只剩下寒冷和苍白。

就像白帝的心一样，荒芜又冰冷。

白帝停下，我跟在他身后亦停下。

“小辞，你到底想说什么？现在能告诉我了吗？”白帝转过身，他看着我的眼神似有冰冷残酷，也有温柔怜惜，可这一切我如今都混不能相信。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踱步走向那座玉石，那里是白帝昔日把酒言欢最喜欢的地方。曾经就是在这里，我想要以酒浇灌那两株西府海棠，幸而被白帝夺过来，然后便是他千百年来喝过最沉醉的一次酒。

在那片海棠要落下之前，他从背后紧紧的抱住了我，他对我说，我喜欢你，小辞。

如今我也漫步到这里，“白帝，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复活那两株海棠吗？”

白帝凝视着我的眼睛：“海棠乃是你我从前所承载的种种回忆，你不愿忘掉过去，所以才选择一味让它们永生。”

我点头，“没错，失去记忆后再醒来，我便喜欢上了你从前喜欢的西府海棠，我不愿它就这样枯萎。”

白帝叹了口气，似是悲哀，似是无奈：“几百年了，你还是这样执着，从前你想自由，而今你又可以为了一种心思伤害自己。你究竟怎样才能毫不犹豫的选择自己而非他人？”

我也看着他，“我做的选择皆要考虑法理，这一点你应当明白的，解语。”

他睁大了眼睛，似乎听到了一个很惊奇又遥远的名字，“解语……难道江陵没有告诉你吗？解语的灵魂早就消逝不见，从云觉四十九年就已经灰飞烟灭，我现在只是白帝而已。”

过了一会，他突然又恶狠狠的看着我，“解语？你想起记忆后就只关心一个已死之人吗？还是说，比起现在的白帝，你宁愿去追寻一个消失的灵魂？”

白帝的情绪很激动，我知道，失去情丝的他很难压制住自己的心绪，他会变得易怒易嗔，嗜血残暴，到最后彻底沦为一个怪物。

他走到我身边，几乎是狠狠地把我揽进他的怀里，生怕我会忽视他的存在。

我在他冰凉又有力的臂弯里艰难的喘息：“其实你从未彻底的消逝不是吗？解语，虽然你灵魂飞散，可脑中意识尚在，是我渡给你的精血中带着情丝，才使得你始终保留一丝清明，不至于被魔气控制识海。你骗不过自己，你还是解语，你是因为当年魔气失控才杀了那么多人，那并非你的本意。”

我看不到此刻白帝的表情，但他拥的更紧了，我能感受到他在微微的颤抖，我继续说道：“天道不可违，曾经我做好了献祭神庵的准备，可惜还是无法彻底拯救你。如若你要怪谁那便怪我可好？趁天道没有正式降罪于你之前醒过来吧，不要再滥杀无辜之人费力抵抗了，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你从未想过杀人。”

白帝的声音带着忧伤：“小辞，我的确不是解语，他已经死了，只是他的执念留在这幅身躯里。魔气长久的侵蚀已经使我恢复不到从前，但我知道这份执念已深，很久之前我就在疑惑为什么我要救你和江陵的命，后来我也疑惑为何一定要你转世重生又渡血护你长大，后来我才明白，那是一个叫做解语的人的执念。我知道你对他很重要，所以他临死前都在传递这份思念，可是后面种种，包括我救下尚在襁褓中的你，渡血转化为妖的你，月桂下系下红绳的你……每一件事都是我以白帝的身份陪着你，我不再是解语，可我也不曾忘记过要对你好，也不会允许你胆敢喜欢上别人。”

白帝的话触动了我的情绪，我想起了从前种种，解语真的不在了啊，终究我还是抵不过天道，辜负了一个相信我的少年。

而白帝……这些年他是真的在意我吗？而并非因为解语之故？他从前的种种纵容和默许，原来都是因为他自己的心意才如此吗？

是我忽略了解语执念的强大，更忽略了白帝暗生的血肉和情愫，他在情丝的帮助下有了近乎人类的感情，而这些我从未曾发觉，我一直渴求自由，渴求像人类那样生活，可我从未注意到白帝若下定决心去在乎某个人，该是用了多久的时间和毅力……

我深吸一口气，暗暗下定了决心，“白帝，你知不知道，你此生最大的错误便是救了我。”

我说完，便尽力挣脱开他的怀抱。

白帝松开箍紧我的手，他抬手擦去了我眼中滚落下来的泪水，“救你亦有解语的执念在，不管是变数还是劫，我都没有后悔再次遇见你。”

我冷冷的对他说：“你错了，救我的时候你就应该想到的，我会杀了你。”

可随即我又看着他凉薄鲜艳的嘴唇，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可是，我也的确喜欢上了你了，白帝。”

说着，我不等他有什么反应便踮起脚尖吻了上去，情丝顺着我们连接的瞬间回到了识海，重新藏在那滴血里。

白帝应该是没有料想到我会突然如此，所以他直挺挺的站在那里没有动。后来在情丝回到他体内时他才猛的睁开眼睛，随即又紧紧抱住我，加重了这个吻。

最后我还是率先挣了他的怀抱，白帝顺从的放开了我，还带着些许喘息。

我退后几步，和他拉远了距离：“那么，你现在可想起了为何我会失忆而你会忘记一些回忆，是你成全了我的任性妄为，你助我忘记了一些，也教我喜欢上了你。不过，我还是会阻拦你的大业，我不能看着你杀更多的人，与从前的夙愿越走越远。”

“小辞，你说的喜欢我才是真的吗？”白帝有些不可置信，“当日我斩断情丝给你是想成全你的感情，你喜欢的不是江陵？”

我看着他，第一次这样坦率的承认一件错误：“我喜欢的，是你，白帝。可我要杀的也会是你，情丝万缕，如今它已然选择你不会回到我身体里了，你便一直带着它直到死亡吧。”

我以前犯过很多错，我燃毁了上古判词，那是白帝始终留在身边有执念的东西；我差一点毁了西府海棠，那是白帝最喜欢细心呵护直到如今的珍贵。可白帝都没有生气，他不怪我，甚至没有罚我关禁闭，然而到了斩断情丝我说我喜欢他时白帝才那样对我生气，罚我去冷屏背书……我从未在他面前心甘情愿承认任何错误，然而我现在承认了，喜欢上他便是最大的错误。

而他最大的错误就是不该救了我，因为我迟早会杀了他。

“小辞，你还真是……教人放心不下。”白帝在叹息，他好看的眉眼间不知为何似有哀愁，“你知道吗？我斩断情丝后曾有一刻的动摇，但好在我极力压制住才不至于乱了方寸。其实，你本不该醒来，你应该忘记这一切，待我解开这份契约，便能真正还你自由作为人类好好活下去。可我没有想到……”

我接着他的话：“可你没有想到，情丝使我喜欢上了你，这对你来说是个变数，同样与我而言亦是。”

一时间我们都没有再说话，雪花再次飘飘洒洒，下的盛大而密集。

我几乎要透过枝条看不清白帝的脸，他的发丝在寒风中飘扬，与冰雪融入一体。

白帝向我走过来，他脱下黑色祥云纹样的毛绒大氅披到我身上，而他自己只穿着单薄的月白色衣衫。

其实我们都明白，我和他亦是妖，都不会感觉太多寒冷，除非是冷屏那样的冷。

大氅带着他的冷淡香气，穿起来没有平添多少温暖。

“小辞。”白帝看着我，脸上浮现淡淡的笑意，“原本我打算放你离开，可是现在我反悔了，我想要你陪在我身边，哪怕你最后会杀了我。”

我还是抓紧了大氅，因为用力手指都变得苍白，青筋凸显，“好啊，不过我也知晓你的心思，天道注定要你死，而你选择我留下，焉知不是你想逃避天道惩罚的一种方式？”

白帝笑了笑，显得有些无奈，最终他什么都没说，选择送我回彩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