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雅小姐,请问还有什么吩咐吗?”侍女将床铺和一应日常用品都摆设好,随后问道。
“没什么了,谢谢你。”索菲亚从卷宗里抬头,就看到眼前站着的侍女比自己年纪还小,嘴角一弯就是两个甜甜的酒窝。
“不客气,您叫我梅子就好。家主大人吩咐过了,神里家会满足您所有的要求。”名叫梅子的小侍女看起来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说两句就笑一下,脸上一直是一副开心的样子。
索菲亚看着她向阳花一般的笑容,就忍不住心软。
嗯……情报贩子以己度人,总怀疑神里家主是故意的。
小侍女不仅开朗,还好哄。分她几块糕点,说两句软话就晕乎乎地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出来。
“最近的神里屋敷很冷清呢,绫华小姐和托马家政官都不在家,以前就不是这样。大家都在府邸的时候很热闹的……啊,不是说大人们很吵,而是,是,气氛不一样的……”
小梅子偷偷抬眼看看对面的客人,客人的笑容很温柔,绿色的眼睛像是在家主的书案上看到的美玉,在月光下会散发出温润明亮的光芒。
小侍女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发呆,索菲亚无奈地唤了她几声,看着她惊醒之后脸更红了,支支吾吾地半天说不出来什么话。
索菲亚感觉,任何人看着这双天真的眼睛都说不出重话:“我这里没什么需要了,你也去休息吧。”
梅子讷讷地告退了,临走的时候还自以为隐蔽地看了她好几眼,然后一溜烟地就跑了。
好……年轻啊。
她也就是在比自己大了五六七八百岁和不认识的人面前装装天真无辜,真到了不谙世事的小朋友面前,立刻就能感受自己内心的沧桑疲惫。
“感觉如何?”从沉重的工作堆满的书房溜出来的神里家主抱胸斜倚着照壁,挑眉问道。
索菲亚故意歪曲他的意思:“真的老喽,比不上人家小朋友年轻有活力。”
神里·年纪更大·绫人:“……”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的有这么黑心的雇主,雇佣这么小的孩子吧?”
神里·黑心雇主·绫人:“……”
社奉行大人习以为常,面无波澜地走到低矮的桌案之前,弯腰把手中最后一份卷宗递了过来:“愚人众的执行官已经到天守阁觐见将军大人了,你最近行事小心些,如非必要,还是少出门。”
索菲亚的目光已经粘在了卷宗上,对于这个消息没有投去半分眼神:“知道了,多谢。”
天色已晚,烛火和月光一起落在眼前人身上,苍白的长发仿佛也重新焕发出生机。
神里绫人空出来的手下意识地回握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淡淡垂下眼睫,收回了手,仿佛从未有过失态。
不知道过了多久,索菲亚才回过神来,慢慢地合上卷宗,长出一口气。
“原来如此。”
仿佛之前都是在醉生梦死,雾里看花,而此刻才真正拂去阴谋最后的灰烬,清醒而清除地看见事实。
如果还能回去的话……一定要好好感谢璃月的仙人和医师,为此时能够清醒运转的大脑。
唔,眼前正站着另一位值得认真感谢的对象。索菲亚抬头时,看到神里家主正将目光投向窗边一盆小小的兰草,仿佛突然对植物花卉产生了兴趣。
兰草……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情。
“你们那位家政官先生,此时在离岛想必是有要事在身?”
神里绫人收回视线,轻笑一声:“舍妹有些想做的事情,我并没有多加过问。”
“这样。”索菲亚不置可否,“白鹭公主美名远扬,想必家政官先生是正在为稻妻的国民在奔走吧。只是来自专业人士的一点小小建议,隐藏身份蛰伏的时候,就不要把家纹绣在身上了吧?”
“……”神里绫人心情复杂地点头,“是我疏忽了。”
“放心,事成之后,有我一份,也有你一份。”索菲亚收起卷宗站起来,拍拍神里绫人的肩膀,安慰在自己到来之后就一直有些忧心忡忡的朋友。
神里绫人难得的显露出一丝疲惫的苦笑:“你只要不把神里家拖下水,我就心满意足了。”
“怎么会呢,我可是遵纪守法的良民。”索菲亚随口说道,目光不自觉地四处寻找,过了一会才想起这是稻妻,没有火水。
“……”唉,这种大好时刻应该开一瓶八二年的火水庆祝的。
又是长久的沉默。
索菲亚自感自己的精神状态从遇到那些垃圾算起已经不正常很久了,此时轻微的亢奋和混沌也情有可原。
就是不知道在愚人众的神经执行官们的刀前也能谈笑自若的社奉行大人,在沉默些什么。
又过了许久,直到索菲亚都已经收拾好一桌一地的卷宗,才听到神里绫人迟疑地开口道:“你似乎……变了很多。”
索菲亚手上动作不停,正在盘算着搜集能当路费的、摸走也不会被追究的物件,想想还是太麻烦,不如直接坑神里家主一笔大的。
“那是自然。”她根本没过心地回答,“孩子长大了,毕竟你懂的,青春期嘛。”
“……”
神里绫人无言地看着她。
他怀疑自己今天晚上回去之后就会做一整夜的噩梦,梦里有一个因为公务交涉烦心天天试图暗杀他的家伙,有一个从踏鞴砂回来后四处沉默地发疯、差点炸了天守阁的家伙,有一个跟着那位执行官离开稻妻时,全身心洋溢着死寂的家伙。
哦,还要加上眼前这个,完全变了一个模样,热情随和,但看起来更疯了的家伙。
神里绫人想,如果是他失去了绫华,失去了托马,失去了一直坚守的,称之为家的一切,他想必不会比索菲亚表现的更加理智。
那么,祝你得偿所愿。
为了你的,我的,我们的家人。
-
神里家主的作息很健康。
健康得让夜猫子感到羞愧……并没有。
熬夜一时爽,一直熬夜一直爽。
何况夜里才方便她跑路。
既然愚人众已经到了稻妻城内,索菲亚略加思索,就地取材,裁下一截窗帘充作头巾,又搜刮了点道具,从神里绫人给她准备的路费里不舍地留下几摩拉当作赔偿。
唉,就是答应好的茶叶拿不到了。
神里绫人:你别太过分,赶紧走。
夜深人静,索菲亚一路溜到神里家宅邸的后门,顺着被“不小心”忘记关上的门、“无意”被标出来的小路,紧张谨慎地成功出逃。
嗯……这还是可莉从逃离禁闭室中总结的经验。
那个时候,西风骑士团的大人们应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偷偷摸摸地溜出去玩的吧。
索菲亚想起这些就忍不住嘴角上扬,上扬到一半又僵住了。
……稻妻人说的祟神,璃月人说的业障,博士说的魔神残渣,总之那堆破烂东西被压制住后,她有时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情。
尼基塔偷偷带着被罚抄写的小弟弟列昂尼德溜出去放风的时候,大家也是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阿列克谢需要注意着不要路过他们“逃亡”的必经之路,维卡拉和莉利娅要大声地交谈,才能忽视他们过于明显的动作。
阿纳托利羡慕地看着他们,被叶列娜揉揉脑袋承诺下次也带他溜出去玩,于是那双怯懦的眼睛亮了起来。
而她……她惯常在一旁沉默地看着。
看着看着,就会被人一把抱住揉乱头发,对她说:“不要总在角落里阴沉地长蘑菇啊索菲亚!”
她听见自己平静地反驳着:“人是不会长蘑菇的,叶列娜。”
“不喜欢说话也不主动和我贴贴的人类,就是蘑菇!”女孩子大声地说着。
她记得……那个时候的她自己,好像很讨厌插科打诨,讨厌一切计划之外的人和物,讨厌无意义和低效率的争论和形式。
但是她会和叶列娜争论一下午“如果存在蕈猪,那么是否存在和蘑菇共生的人类”。
会吵到最后被迫开始动手。
会平静地被按在沙发上,看着那个人洋洋得意地宣告胜利,看着她说“愿赌服输,笑一个给我看看”,看着她的笑容如同向阳花绽放在冷冬的阁楼里。
嘴角弯到一半,就开始碎裂起来,最后停留在一个滑稽的弧度。
托那些“实验性治疗”的福。
冷色的灯光、药、手术台,交错的管道重重叠叠不知道连接何处,液体、固体、气体,远远近近的哭喊嘶吼,神经上迟缓传来的疼痛与恶心,睁眼是地狱,闭眼是深渊。
人走不出地狱。
走出地狱的不是“人”。
所以顺理成章地,抛弃那些过去的,被剥夺那些过去的,走出来的是一个新的生命,以执念为基石,以恨意为养料。
只是冷风吹过的时候,胸口凉飕飕的,才发现心口漏了一个大洞,狰狞的形状仿佛一个来自命运的嘲笑。
脸颊上有点凉。
索菲亚抬手摸了摸。
风吹的。
诶呀,突然感觉有点冷了。
回去再拿一件衣服吧。
反正她是神经病,神经病的形式逻辑是不需要向人解释的,索菲亚愉快地如此想到。
-
第二天清早,梅子再次来到客房的时候,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和整齐的床铺,阳光透过窗台落在摆满卷宗的书案上。
小侍女疑惑地四处看看,不知道客人怎么大清早就不见了踪影。
她挠挠头,不明白的事情索性不去管,开始做起日常的清洁工作。
梅子的父母从前也是神里家的家仆,他们在一次意外中丧生后,梅子可以说是被神里家养大的。平日里大家都对这个小朋友很是照顾,但是梅子总想能尽早报答神里家的恩情,有什么力所能及的事情也都抢着帮忙。
比如为家主的客人清扫房间。
梅子按着家政官大人教过的方法,认认真真地一步一步清扫着,到窗台这里的时候突然疑惑地停下手。
小小的,不知名晶石雕刻而成的向阳花落在窗台上,迎着窗外初升的太阳。
下面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送给梅子。
谢谢你的笑容。
请以后也要继续微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