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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满城流离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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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这样招之即来。”

灯笼骤灭。

百臂鬼身形暴涨,几乎填满了整座云韶楼,那一串小金鼓,更是个个有战鼓大小。

“当然也——挥之即去!”

巨力裹挟下,单烽身上一轻,竟被掷向了昆仑奴怀中!

“你让他摸我?”单烽反手抓住红线,一脚踏向横梁,“他摸我,掉的可是你的肉,再说了,恶心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昆仑奴碧绿灯笼般的巨目突然一睁,从中浮出明晃晃的嫌恶来。

半空中窜出一只巨掌,手背向他,掸蝇子似的一挥。

单烽嘴角一抽,道:“你还嫌弃我?”

“仆对娘子忠贞不二,不近狂蜂浪蝶,”昆仑奴瓮声瓮气道,“宾客,自重!”

“你们俩才见了一面,哪来的忠贞?”

昆仑奴翻了个白眼,一面奋力拍击腰际金鼓,一面引吭高歌道:“娘子哇娘子,犹记玉楼相会,娘子眼如水银镜,照某前定姻缘。某茶也不思,饭也不想,两眼鳏鳏不能寐,娘子何来迟也——”

声音极为粗豪,却更有摄人心魄之力,就是遥遥的月宫姮娥也能扯落凡间。

金鼓处却传来一声突兀巨响,生生截断了曲调。

单烽毫不客气地蹲踞在金鼓上,又用力跺了一脚:“抱歉,摔了一跤,权当助兴。朋友,自便啊,怎么不唱了?”

他本是锋利而桀骜的相貌,这一笑更添了十成的火药味,昆仑奴双眉倒竖,如遇吮血小蚤般,向着自己的腰侧砰地拍出一掌。

单烽道:“哎呀,不成了,我要被拍死了,谢泓衣,你管不管?”

谢泓衣非但不为他解围,反而顺着掌风,将他一把丢向了昆仑奴腰腹间,铁塔般的腹肌沟壑霎时间扑至眼前,腥膻的汗味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

这家伙成天跳这骚舞,热汗淋漓的,多少年未曾洗沐过了?

单烽猛然打了个激灵,一跃而起:“你玩真的?膻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谢泓衣冷淡道:“那就接着跑。”

啪!

昆仑奴一掌拍在腰侧,溅起一片热雨般的骚汗来,用指头意犹未尽地搔了一搔,见未能如愿摸见他的残尸,碧目一闪,那一只汗淋淋的巴掌再度向他袭来。

单烽扯着红线,凑近唇边,咬牙切齿道:“没良心的,你当影子的时候,我怎么对你?平心而论,我一没揍你,二没拿你放风筝,左不过抓了两下膀子,转了几下镯子,这也不行?”

对了,是不是还卸了人家的手腕——

话音截然而止。

谢泓衣三指按线,手腕一翻,单烽整个人凌空而起,摔到了昆仑奴面前。

昆仑奴幽幽道:“百般骚扰,盛情难却……”

“抱歉,借过!”单烽喝道,在鼓面上飞奔起来,引得昆仑奴连连拍打。

这么一来,金鼓立时不听使唤了,掌心落处,五音不全,怪声迭出,将好端端一支曲子闹得如拉大锯一般。

单烽反应过来:“你要打断魔曲?就靠我在这儿上蹿下跳,又能拖得了多久?”

“你记住七声的方位了么?”

“记得归记得,还得看黑朋友让不让——”单烽道,整个人在暴风骤雨般的掌风中模糊成一道淡淡的残影,“能添点儿乱就不错了,你还指望我敲出个余音绕梁来?”

“藏在鼓下,等影子回来。”

“鼓下?”

谢泓衣五指一拂,一股轻柔高妙的微力缠上单烽指根。

后者在飞奔间一步踏空,从两面金鼓间坠下,双臂发力,悬吊在半空。

“姓谢的,亏得老子反应快,你就不能打声招呼?”单烽切齿道,“你疯了吧,还等影子回来,等着这堆鬼绣球喊他做娘亲么?”

谢泓衣阴了他这一手,又潜在暗处,仿佛等待着什么。

单烽和他这一夜同行下来,深知他捉摸不定的做派,如在暗室独自下一盘盲棋,但闻疾而冷的落子声,全不管旁人死活。而自己悬在那纤细两指上,仿佛只有听凭摆布的份儿——怎么可能!

姓谢的不肯交底,他难道不会自己看么?

他借着臂力藏身鼓下,求偶的魔曲轰隆隆地碾过他天灵盖,继而传遍全殿,可这一回,楼中却再无嬉笑缠绵声。

黑暗中,渗出了点点微光。

“我少了,我少了……”

窃窃私语声不断浮现,起初还如蝇子般嗡嗡地浮动,在众人翕张的嘴唇中越飞越急,最终化作一片异口同声的凄厉嘶鸣。

“我少了!”

“啊啊啊啊啊啊!”

已有人抢得先手,轻轻向旁人小腿处一拍。

这一掌来得悄然无声,以单烽的目力,也只能捕捉到光点明灭的一瞬间。

外踝尖上五寸处,是光明穴。

他对人体要害烂熟于心,光明穴位于阴阳二气通照处,能够稳固神魂,堪称形影间的一道锁钥,不知怎么外露在体表,被人一拍而灭。

被拍的修士应声倒地,黑暗中只听一串怪响,仿佛有人正踩着滑腻的血肉狂蹈乱舞。

“哈哈哈哈!我的影子,我有影子了!”

单烽的脸色霎时间就变了。

不光是这座楼。彼此搏杀,不死不休,这满城的宾客还能看到日出之时么?

谢泓衣道:“等。”

极尽轻柔的一个字,却有磐石之威。

单烽心领神会:“原来你筹谋的是这个,有几分成算?”

“谋事在我,成事在你,”谢泓衣淡淡道,一指抵在唇前,“闭嘴,听。”

魔曲借由云韶楼荡向四周,一时间飞鸟忘归,影游城上空的月色亦透出轻纱缠绵之意。

影子在半空中剧烈变幻着,只是谢泓衣一箭之威,这才迟迟不敢逼近。

仰首看去,他周身有数不清的手足挣扎着浮现。

算是个好消息。宾客们被掠走的影子还没被炼化,挣扎着不肯驯服,却将影子一举推到了发狂的地步。炼影邪术,实在是刃开双面,伤人自伤。

仅此一眼,单烽心中便是一凛。

想要救下宾客们的影子,势必要逼出影子的全力一击。

激怒影子并不难。

可他曾见识过血肉泡影之威,以犼体之强悍,正面对上,都只能是粉身碎骨的下场,更何况是谢泓衣如今的肉体凡胎?如此兵行险招之下,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你该不会是在赌命吧?”单烽道,忍不住为这家伙从骨子里透出的疯意咋舌。

形影之间的天然感应,让他在黑暗中仍能看清对方轮廓。这一幅单薄侧影,仿佛纯是由玉石俱焚后的冷烬凝成的。

谢泓衣下了噤声令后,便连余光也不肯分给他半点儿,只是望向最近的灯笼。

灯笼已熄,在月下微微摇晃。

宾客们虽状若癫狂,却也知道死守住自己的光明穴,盘膝而坐,只等着暴起夺影的一瞬间。

如此一来,金鼓震鸣的间隙里,击掌声越来越稀,众人的喘息声却越发粗重。

“影子……我的影子……”有声音呻吟道。

“我少了……我少了,我少了!”

“还给我!”

砰!

“啊!”

手肘撞到桌案的一声巨响,紧接着一声极力压低的惊呼,显然出自百里舒灵之口。

少女相对纤细的体格,无疑意味着可趁之机。一道狠厉风声过后,她被掀翻在地,裙裾翻卷,小腿上的光点暴露无疑。

偷袭的修士一掌拍去,百里舒灵腿上的微光应声而灭——却在下一个瞬间,暴起钻透了修士的手掌。

修士惨嚎一声,整个人都被泛着藤蔓缠住,动弹不得。那根本就不是光明穴渗出的微光,而是血莹藤最为凶暴嗜血的根茎!

显然,百里舒灵一面将毒藤缠在小腿上,一面示弱诱敌,果然一击得中。

谢泓衣长眉微抬,向百里舒灵凝目。

“进你这鬼楼,就跟脱了层皮似的。”单烽亦挑眉道,“灯一亮一灭的功夫,小姑娘都学会埋伏人了。不过,谢泓衣,你这么看她,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谢泓衣道:“想让他回来,灯下唤名回首。”

这一句话轻飘飘地,绕过了单烽,传入了百里舒灵耳中。

百里舒灵死死咬着下唇,强捱着小腿上实打实的剧痛,向修士下裳处摸索。血莹藤见血后便疯长,她亦不敢久留,可此刻耳中传来的这一句话,竟令她一怔,猛地打了个寒颤。

回来?已沦为血肉皮影的百里漱,当真还能回来么?

不远处,越来越多的疯癫修士在案上来回纵跳。

月光时而透过昆仑奴百臂间隙洒落,疯修士飞旋起舞,足下翻涌着一条条雪白蛇蜕般的人皮,恰有一人腾越过她面前,冰冷柔软的触感在她手背上一掠而过,激起了无数细小的鸡皮疙瘩。

来自血脉深处的指引,让她喉头一阵痉挛,抬手去抓那张人皮,依旧扑了个空。

“大哥!”

灯下唤名……让他回来!

可灯笼都灭了。难道谢城主的意思,是让她点亮灯笼?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些影蜮虫不死不灭,只是暂时失却了光华。

百里舒灵当机立断,纤细双掌当空一挽,青光漫卷而开,展作一道长逾数丈的苍青色卷轴,其上墨字密密麻麻翻涌,大半泛着金光,皆是当世罕见的灵药。

药师天元鉴。

这每一个药修随身的法宝,不论何时展开,都令她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劫缘难定的畏怖感。她进入影游城,正是为了寻找一味药,来凑齐丹方。

【影蜮虫,终日莹莹,无生无灭,萦飞于咸池鬼道,与游魂野鬼为伴。

畏热喜寒。天寒则明,日过则暗,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取之以琉璃针捣碎,可入药,性寒,药性不详。】

心火炽盛?

“还给我……还给我!”

“我少了,啊啊啊啊啊,我少了!”

“我的影子,谁夺走了我的影子?还给我!”

楼中的嘶吼与惨叫,终于让百里舒灵读懂了这句话。

百臂鬼求偶时七情炽盛,众人夺影时疯癫贪婪。甚至还有她自己,在抓住百里漱的一瞬间,那排山倒海般涌现的憾恨,无穷无尽的求不得,令整座云韶楼化作了心火交织的巨鼎。

心火炽盛,则不可见。

这些灯笼,是因人心中的欲望而熄灭的!

她虽无操纵人心的本事,但也好歹是个药修,绝不会坐等着灯笼亮起来。

百里舒灵盯着疯修士,并指在药师天元鉴上一划。有了影蜮虫这一味药,她的药方终于齐了。

太素静心方。

澄天澄水澄空性,素月素衣素妄心,出自长留境素衣天观的古方,玄奥无匹,潦草炮制下,她心中一静,楼飞光的瞳孔也渐渐清明了。

与此同时,她耳中再次响起了那道声音,带着淡淡的倦意:“太素静心方。你做得很好,可惜错了一味药。”

难道说自己寻药途中的一举一动,都在对方垂目静观之下,就连此刻炼药,也在意料之中?

那一声灯下唤名的提点……

百里舒灵心中一动。

她怎么会认不出来?这分明就是谢城主的声音。

这种级别的方子,所耗之巨足可令她心惊,六十四味主材与数不清的辅材源源不断地投入其中,转眼天元鉴中储存的药名已灰暗了大半,她体内的草木灵气亦倾泻一空,却仅凝结出了指甲盖儿大小的一丁点莹白药散。

实在难以想象,要想重现此方全盛时期的药效,得耗费多少天材地宝。可这也不过是素衣天观弟子案头的常药罢了。

昔年的长留境,物化天宝所钟之地,清气莹然,邈邈兮无尽苍山,翠幕云屏次第开,如天女衣带般环绕长留宫……却在一夜之间长埋冰下。

来不及为此感怀唏嘘,她已紧紧抓住了这一根救命稻草。

“木头,洒药!”

风声呼啸间,太素静心散被洒遍全楼,楼中的呼号声不知何时小了,众人忘了拍影,悠然仰首望月,就连昆仑奴也停了手,鼓声凝滞不发,楼中唯独剩下金鼓摇荡的悠悠声响。

人心静,灯笼明。

疯修士的脸膛被映得赤红,脚下的人皮亦泛起鲜活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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