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身的单笑薇不动声色地舔了舔唇角,“荷包鱼翅。”
尚晚青不假思索道:“浸泡鱼翅水发,入冷水文火?之,以去腥。备一匙盐,一匙油,一匙黄酒,小碗上汤。鳆鱼去壳,母鸡拔毛同入锅汆煮,熟后取出鸡,鸭、火腿,汤汁倒入炝锅,放入鱼翅烧半刻取出,分次盖浇上汤勾浓汁水,荷包鱼翅即成。”
“不说耗时良久,现下炊具辅料且不能齐备。”
单笑薇道:“我早说与你有缘,只是不知你手艺如何。”
“宫主试试不就知道了。”
单笑薇默了默,又道:“驼蹄羹。”
尚晚青正欲言语,心思一转又及时收住,进而答道:“樱桃肉。”
单笑薇道:“明珠豆腐。”
尚晚清接道:“荷包里脊。”
单笑薇道:“清炖肥鹅。”
尚晚青答道:“生烤狍肉。”
单笑薇转过身笑得很安心:“如此我便相信你能做好鱼脍。”
“稀奇。”汤寻不得其解,“说步骤不信,报菜名就信了?”
邱重回忆道:“方才她二人对答的菜品好像都是宫廷名菜。”
汤寻百无聊赖,“穷讲究…喜欢吃面多好打发的事,做个鱼脍就非得宫廷菜的厨艺不可?”
“土包子。你以为做面就很简单吗?可知有冷面,拌面、炒面、蒸面、煎面、烩面、油泼面、炸酱面、刀削面……”涂月自小长在月下琉璃宫,因单笑薇三天九顿都在吃面的缘故,她在这方面也是经多见广。
“唔…”邱重回想起平日王府里的菜肴,“好像还有银丝杂面,龙须贡面,空心贡面,大阳馔面…”
“嗯?”汤寻忽然兴致盎然,不怀好意地看向在缸前逗鱼的魏长面,“你的名字该不会是因为你娘爱吃面起的吧?”
“嘁。”面对这种疑问,魏长面早就习以为常。“我娘不仅爱吃面,我爹还会做面呢。正是因为我爹菜烧的好,做面也能花样百出,所以讨得我娘欢心,才有了我。”
“你们一家真是洒脱…”汤寻一时语塞,“那你爹呢?”
“死了。”
魏长面的双手浸在缸里缓慢地拨来搅去,水中鲛鱼蹭着他的手掌摆鳍漫游。
汤寻无言以对,看向他的目光中鲜少地多了几分柔和。
“那汤寻,你在找寻什么呢?”魏长面抬头,童稚的眼瞳如琉璃般澄明。
汤寻微愣,而后微微一笑,忍不住揉了揉魏长面的发顶。“我在找一个罪大恶极之人。”
“有朝一日我抓到他,定先押他跪地忏悔,面朝景明派北叩一百响头,才准他偿命。”他恶狠狠道。
魏长面的脸上浮现困惑不解的神色,“你这样恨他,他究竟犯了什么罪?”
汤寻咬牙道:“弑父之仇,不共戴天。”
仲春将石室的书架推倒,白亦箫正抡着刘吾义的双锏把木头一捶两段,闻言分了心神,手下没收住力道,险些砸上仲春的腕骨。
仲春抬目斜睃一眼白亦箫,“麻烦。”起身挥出金刀,书架应声一分为二。
尚晚青眸光忽动,手中动作利落,抓起一条年岁尚幼,体型较小的鲛鱼。邱重搜罗来笔筒等盛水器皿,从缸里盛满水放置在尚晚青身侧,“下一步怎么做?”
尚晚青先将鱼敲晕,头也不抬,“多谢。”屈掌舀了点水冲洗双手,扬声道:“诸位可有人愿借宝刀一用?”
少顷无人应话。
尚晚青抬头环视,汤寻赶忙从角落里拖出佐应源的青龙戟如烫手山芋般丢过来,“用这个。”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佐应源嘶声大吼。
青龙戟“哐当!”一声砸在案上,奄奄一息的鲛鱼躺在青龙戟旁边显得格外弱小,蒙尘的鱼目颤动一下,扇动着尾鳍“啪”地打在案上,溅起几滴血水,然后鱼目彻底翻白。
“……”
尚晚青抬起手背擦了下溅在脸上的血水,眯眼笑道:“那只好劳你操刀了。”
涂月凑近仲春耳边小声疑道:“莫非是我的错觉,你有没有感觉心里毛毛的?”
仲春径直朝尚晚青走去,一手拿起青龙戟,几道金光闪过,“丁零当啷”立时将青龙戟的矛尖,横、直两刃都给卸下,“用吧。”
佐应源的悲鸣响彻室内。
“聒噪!”涂月劈掌将人击晕了。
尚晚青用布条将刀刃依次缠好,单手按住背鳍,刀尖对准鳃裂,落刃一划便将鱼头割下,全无血水飞溅,约过了两三秒鲜血才从整齐的切口缓缓渗出。
断头后的鱼身仍在扭动,她早有所料地取出银针贯穿鱼身脊髓,待针尾没入,鱼身立即安静不动后,她便轻快地剖开鱼腹,三两下将食道内脏摘除干净。
忽略被鱼血浸染的一双血手,以及刀俎间横陈的肝脏器官,她面上的神态和在酒楼里用碧玉茶盏为白亦箫满斟一壶上好香茗时的恬淡神情别无二致。
不容忽视的是右臂因择鱼使力的缘故,暗淡干涸的血渍重新变得鲜红。
一截鸦青箭袖闯进眼帘,冷白的手搦住刀背。
随即正前方传来沙嗄的声音:“你说如何处置,我来刽切。”
尚晚青让开位置,从水盂中倾出水冲洗双手。白亦箫垂目专注审视着已被开膛破肚的鱼,直到水声停止,尚晚青还没有答语,白亦箫方抬起目光,面露些许询问地注视她。
“切去背鳍,脂鳍。”尚晚青道。
白亦箫依言照做,尚晚青又没了下文。等到白亦箫再抬起眼睛看向她的时候,尚晚青才目光狡黠地说道:“腹背两面各正中一刀,剥皮。”
白亦箫极快地在鱼身上划出两条平直流畅的线条,干脆利落之余全然是握匕首的姿势。鲛鱼皮紧致柔韧,竖切两刀不足以轻松剥离鱼皮,撕扯时又恐连带鱼肉一起剥落,一时僵持住进退两难。
白亦箫语气淡淡,“你捉弄我。”
“是我不对。”尚晚青冁尔,“知你握惯了匕首,不知你没摸过厨刀。”
说着径自握住白亦箫执刀的手腕,感受到掌心的僵直,她侧眸瞥视白亦箫紧抿的双唇。
“一刀在鱼脊,一刀在鱼腹。”尚晚青牵动起白亦箫的手腕间接操纵着眼前人手里的鱼刀,“首尾相连,分为两面。”
“剥皮时,分割皮肉连接处。”就着白亦箫另一只手仍提着鱼皮,她缓慢地推刀前行,拇指指腹顺着力道一不留神便溜进了手下人的掌心,还未如何使力,轻蹭两下便感到白亦箫紧握刀的手腕一抖,僵在半途再不听从她的力道挪动丝毫。
“我明白了。”白亦箫不动如山道。
尚晚青恬淡的目光洋洋徜过眼前早已透出酡红的耳际,并且顺着这抹可疑的绯色一路往下流转至黑巾上方的小段脖颈。
她不动声色地收回握在白亦箫手腕上的手,改为撑在白亦箫身侧的案边。暗昧的眸光幽沉沉地游移在眼前如冷瓷般的后颈上,开口道:“你很讨厌我?”温声细语中语调微含落寞。
“是。”白亦箫道。
“为什么?”尚晚青牵起唇角,声调哀恳又低两分。
“口蜜腹剑,面是心非。有多少人被你愚弄真心?”白亦箫淡声道。
白亦箫背对着她,尚晚青紧盯着白亦箫如玉髓般的耳垂,脑海里浮现的却是眼前人胸前严丝合缝的领口。
“我对你一片真心。”尚晚青抬手轻轻捂住自己的左胸,感受到手下沉缓的跳动,而每想到白亦箫的领口下移一寸,心跳就加快一分。
“脸不红心不跳的真心?”白亦箫微扬下颔,向后侧头。
尚晚青抬眼对上目光,稍稍倾斜上身,嗢道:“我的心究竟如何,你还感受不到吗?”
白亦箫的肩背在触及软绵的一刹那如同被滚油烫到似的抽身跳开,面上少有的愠怒:“再不正经,你自己来。”
尚晚青好整以暇地立在案边,表情显得有些无辜。
似笑不笑的眼直喇喇地看得白亦箫心底又升腾起一阵躁意,烦闷当头正想撂手一走了之,扫眼瞥过她的伤处,未及踌躇便决定敛了怒意重拾鱼刀。
这回尚晚青不再戏弄人,待鱼皮褪下便自发道:“剔骨后冲洗鱼身,用布巾吸去水分。”
白亦箫洗净污血后掀开帕子,将洁白的鱼身抖出,尚晚青也调好了蘸料。
白亦箫鼻尖微动,斜眼道:“这是什么?”
“主料白蔻粉增香去腥,辅以为数不多的其它香辛料。”尚晚青搅拌均匀,凑近轻嗅,“一切从简,可惜少了秋油和芥子。”
白亦箫忽有所感抬头上眺,未几尚晚青听头顶一人喊道:“你…你居然又回来了。”
“又?”魏长面惊奇道。
白亦箫解释:“之前来寻你未果。”
“你来得巧。”尚晚青认出此人正是几日前她受困聚义寨,指引她捷径前往黑狱的人。
魏长面看看无动于衷的尚晚青,又看向白亦箫,目含惋惜轻叹:“还是你好。只可惜…”
“可惜什么?”白亦箫侧头道。
“可惜你并非长运翘楚,也不…”魏长面面露纠结,最终咬唇道:“也不福寿绵长。”
白亦箫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我之前算的卦都是骗你的?”魏长面讶然。
“是。”白亦箫回味,“毕竟我向来运气平平。”
“……你跟我来。”魏长面沉默片刻,把白亦箫拉到角落。
“来得巧,什么意思?”那人趴在栏外神情困惑,“你上次让我改投别寨,是不是…是不是你早知道有今天。”他环视破败的四周,想起日前这女子劝他离开的神情,不禁有些脊背发凉。
“你未听我言,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尚晚青和悦道。
那人面色灰败,“可我,可我断了条腿啊。寨中幸存之人寥寥无几,二当家派我来此看守。”
“如此真是苦了你。”尚晚青平淡地寒暄。
“无妨…”那人情态和缓稍感慰藉,忽又想起一事执拗道:“你还没说来得巧是什么意思?”
“来得巧么,不知寨中可有秋油,芥子?”尚晚青道。
那人回想:“秋油…芥子,没有。”稍即自嘲:“就算之前有,现在也都化为乌有了。”
尚晚青点头以表知晓,“不过还有冷粉。”他补充道。
“可否劳烦取少许冷粉来?”尚晚青眼睛微亮。
“你要冷粉做什么?”他目光警惕,“我为什么要帮你?”
尚晚青寻思片刻,只道:“兴许我能帮你医好你的腿。”
他神色郁悒地沉声道:“医治不好。”
尚晚青温言哄劝:“兴许可以呢?”
那人情绪陡转激昂,唾沫乱飞地凶狠吼叫:“我的腿是断了,断肢!不是脱臼骨折,非要我说明白你才懂么!”
“我知道。”尚晚青神情温和,“你的断肢可还在?”
“你…什么意思?”他愣住,张着嘴一时未能消化听见的话,俄而面目骇异哆嗦着唇:“你是说,你的意思是说能,能把我的腿接好?”
“接不接得上,须得试试才知道。”
那人趴在铁栏外,近乎癫狂地大笑,笑声戛然而止突然疑心道:“你莫非是故意诓骗我?你在笼里我在牢外,你怎么为我接腿?你连为我看诊都做不到。”
“看诊容易。”尚晚青从衣袖上捻起线头,抽出一根丝线来,“岂不闻悬丝诊脉?”
“至于接腿,你取来冷粉我们便能出来,我出来了,何愁接不了你的腿?”
那人听后面色嘲讽:“你出来了,二当家正好治我看守不周的罪!”
“欸!”尚晚青喟叹,“你个榆木脑袋。我们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制服笛秋色,哪能容他活蹦乱跳地治你罪?其二,聚义寨已是华屋丘墟,你守在这片丘虚上又有何用?还不如让我治好你的断腿,再谋前程,再立功业。”
那人沉默地细细斟酌思量一番,冷硬地试探道:“你发誓出来后会保全我,还接好我的腿?”
尚晚青举掌道:“我以父母康健,宗族福运起誓,如若违背誓言,父母恶病缠身,宗族衰微凋敝。”
他似是放下心来,点头道:“那好吧…你等着,我去取冷粉。”
说罢人便爬离了铁栏外,等到人彻底远去,涂月眨眼猜疑道:“你真能肉白骨,接断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