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沅砚的高三过得还算平静。
每一日投身于繁忙的艺考补习中,在学校的日子不多,容他胡思乱想的时间更少。生活忙得不可开交,冥冥中好像有根胡萝卜支撑着,让顾沅砚变成了一只不知饥饱倦怠的驴。
艺术生离校集训算请长假,需要定期回学校递补请假凭证,顾沅砚不愿引人注意,总挑上课时间入校,匆匆交好材料就走。
某一次返校,他却遇上了学长。
许久不见,学长又瘦了些,眼皮耷拉,比从前少了好几分精神气。
“又好久不见了,这次回来是?”学长平淡地寒暄道。
“哦,”顾沅砚挥挥手里的材料:“回来交个材料。”
“最近怎么样?有把握考上想去的学校吗?”学长扶着走廊的栏杆,五根手指轻轻扣住栏杆上的铁网。
“嗯……如果运气好的话……不过能上个凑合的学校我就知足啦。”顾沅砚说:“老师说,上q大的表演系应该是没问题。”
q大是这座落后小城里唯一的大学。
“这样。”学长扣着铁网的手松了松:“q大很不错,离家也近,叔叔阿姨应该会开心。”
清晨的阳光透着铁网,一格一格地烙印在学长脸上,把他解构成了一块又一块,树上的鸟儿永不知歇地高歌着,和晨读声混在一起,无端喧闹。
阳光太灿烂,顾沅砚没读明白学长的表情。
沉默良久,学长说:“下次回学校提前跟我说一声,一起回家吧。”
“一定。”顾沅砚闷闷的应了一声。
分别前,学长送给他一支钢笔,通体漆黑,触手生温,笔帽镶着一颗水晶,他说:“这是小时候陪我练字的钢笔,送给你,希望它能带给你好运。”
顾沅砚下意识推拒,却遭到一股更大的抗力,学长不容拒绝地握着他的手:“收下吧,我现在也没用了。”
为了交材料,他请了半天假。
到家时,时间还早,顾沅砚偷偷打开了书房的电脑,踌躇一会,在搜索框打下一行字:
【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他想了想,删掉前一句,重新输入:
【男生会喜欢上男生吗?】
出来的答案五花八门,看得眼花缭乱,顾沅砚点开一个类似论坛的网页,贴主提了和他类似的问题,下面网友回复道:
【男同性恋?】
【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开放了?】
【lz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去表白】
【男同的小把戏罢了】
【谢谢大家我们在一起了还有十秒到达战场】
鼠标顿住,顾沅砚盯着【男同性恋】四个字看了良久,最终不发一言,保持游客状态关掉了网页。
当天晚上顾沅砚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学长是旧日亲切温暖的模样,两人面对面站着,阳光透过铁网烙在两个人身上,他递了一封情书给学长,学长笑了两声,没接,一只手扶住他的后脑勺,面容慢慢凑近……那大概是一个吻。
顾沅砚不太确定,因为学长亲上来之前,他就猝然惊醒了,捂着一身热汗,惊魂未定地抱着被子,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发呆。
他不敢继续想梦境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只一个劲暗示自己不要想……和学长亲吻?这件事太可怕,以至于顾沅砚辗转反侧,直到窗外天色微微亮,才迷迷糊糊睡去。
睡着前,顾沅砚想,学长如果只是学长就好了。
好在接下来几乎没有见面机会。
临近艺考,顾沅砚忙得脚不沾地,跟着老师去了a市校考,压根没有闲心去想上次古怪的梦,日程颇紧,他们在a市只待了不到一周就匆匆回程,临走前,老师带他去a市电影学院附近逛了一圈,那是顾沅砚第一次见到重山之外的景色。
刚开春的a市还未化冻,天气雾蒙蒙的,来往的人穿着厚实及膝的羽绒服,张口说话,一团白气先冒了出来——坦白说,a市远不如家乡的小城宜居,常年刮风,冬天温度动辄跌至零下,寒冬漫长而难捱,可这些天他见到的,都是热腾腾的烟火气,早点摊清晨氤氲的水汽,周遭的人脸上期冀的笑容……一切的一切,都把这个曾记在书上还有学长口中的城市拉得无比近,亲切得仿似梦中故居。
顾沅砚第一次下定决心要去离家千里外的城市闯一闯。
校考合格证的到来是意料之外的惊喜。
竞争激烈,顾沅砚本以为没希望了,出成绩的那天,老师来告诉他喜讯,他激动得从床上蹦下来,到室外跑了好几圈才停下,趁没人注意到这个大冬天穿睡衣酷跑的神经病,哆哆嗦嗦搓着手臂回房间了。
高考前最后一次回学校的经历并不好,后来的顾沅砚每次想起高中,都刻意揭过这段,似乎只要不想,那段灰暗的记忆就能当做没发生过。
考试前,他去学校领材料,签名字时,忽然被一个同学叫到班上。
班上没有老师在,本该吵嚷的教室今天异常安静,几个同学在门口围成一圈,窃窃私语,剩下的同学散落在教室各处,并不聊天,视线有意无意地往门口瞥。
除了学长,班上的同学都到齐了。
为首的女生见到顾沅砚,讥笑一声:“小偷来了。”
“?”顾沅砚猛地看向她,脑袋懵懵的,一时间没听懂。
另一个男生上前,推了他一把:“几岁了还偷东西?父母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顾沅砚一时重心不稳,向后退几步,后腰磕到桌角,“嘭”的一声,脸痛得皱成一团,手里的笔落在地上。
“你干什么?”顾沅砚愠怒。
女生借机捡起那支笔,晃了晃,质问道:“这支笔是学长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是他给我的...”
“胡说!”话音未落,女生尖锐的嗓音打断了他:“这是学长小时候学写字,外公送的礼物,他一向很宝贝,怎么可能送给别人?”
顾沅砚以前听说过,学长的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故而从蹒跚学步起,学长就跟在外公身边,祖孙俩感情亲密,只可惜子欲养而亲不待,前几年外公诊出绝症,病程凶险,没过多久就辞世了。
所以那支笔……是学长外公的遗物。
没时间容他多想,男生也开口:“我知道你们这些学艺术的,不好好跟女生结婚生子,总想着走歪门邪道一步登天……”
顾沅砚仍满头雾水,却听明白了他话中的讥讽:“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咯。”男生讥笑着耸耸肩,像是抖掉身上无形的病毒:“现在大家都知道了,你喜欢学长,可惜被学长拒绝,只能偷他贴身的物件聊表相思。”
“哈?你编故事能不能编个像样的?”顾沅砚这回听懂了,整件事根本就是冲着他来的,只是不知道是谁编出了这么一个空穴来风的荒谬故事,他不可思议地笑了一声:“这你们也信?”
说完,他环视教室其他沉默的人,试图听到轻松点的回答——可惜没有,像过了几辈子那么久,教室沉寂得可怕,半晌,一个班上的老好人打圆场道:“没关系……可能是你偶然捡到的,没来得及还,是不是?现在还给学长就好了,学长人那么好,不会追究的。”
顾沅砚肚子里憋着一股气:“我都说了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做的我干嘛要道歉?不信你们去问他,是不是他亲手把这支笔送给我的?”
女生‘啪’的拍了一下桌子:“这支笔很贵,你要是拒不认错就只能报警叫警察解决了。”
“你叫学长出来说这笔是我偷的。”顾沅砚说。
“学长今天没来。”女生不耐烦道,“但是前几天他提过,弄丢了一支笔,我再三追问,他才说笔是外公留下的念想,觉得弄丢了很舍不得。”
“然后你就断定,学长丢的那支笔就是我手上的这支?”顾沅砚气笑了。
“当然不是。”女生摇了摇头,“学长给我看了那支笔的样式,还拜托我帮他留意下。”
顾沅砚被女生的话施了定身术,张嘴讷讷了一下,——学长‘凑巧’的缺席、‘人证物证’俱在,几桩巧事撞在一起,众目睽睽之下,他根本没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
末了,他只能无力地辩解道:“你们叫学长亲口来说,这个笔留给你,要报警随时来,我都在。”
那天顾沅砚过得浑浑噩噩,灵魂被抽走了似的,后来声量浩大的喊楼、誓师活动全都已经模糊了,不知是幻听还是确有其事,他走在人群中,无论走到哪,四周总诡异的空出一大片地,窃窃私语和鄙夷的眼神如同利剑一般,尽数插进了他的身体。
回家的路上,他收到了一条匿名彩信,里面只有一张截图,来自于学校校园墙,上面挂着他的学生证照片,发帖人比他还要了解他的作案过程,绘声绘色地编造他是如何爱慕学长而不得、详细描述了他是如何‘偷窃’学长的宝贝钢笔的。
好在那个校园墙看得人并不多,下面只有几条评论。
只是顾沅砚在学校的名声彻底臭了,学校张贴的红榜上,他看见自己的名字被人扣烂,黑色的记号笔印迹把他的名字涂得面目全非——那本来是庆祝他拿到校考合格证的红榜。
学长自始至终都没有露面。
沉默时常是一种心虚的表现,顾沅砚再蠢也明白了,世界上有一种人,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摧毁看不惯的一切,甚至他的世界在崩塌时,学长手上没沾一点儿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