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放晴了一日,又开始下雨。
淅淅沥沥的小雨,落在树上,滴答作响。不出门还好,一出门就容易沾湿衣服,很恼人。
谢无尘寻了伞,撑着走了,快出门时被文松月薅回来加了件衣服才放走。
下雨天他比较喜欢去家中书楼,在学宫,他只好去藏书阁。
自己前天为了应付白知秋取的那本《急备千金要方》仍规规整整地放在案上,连那沓写了字的宣纸也在。
谢无尘一停。
倒省了再去找书的劲。他想,或许白知秋是等他再应付自己一次。
巳时过半,白知秋手握一把纸伞,带着满身涉雨而来的寒气步入五楼。他将伞立在窗边,手指在桌边的夜明珠上一点,将光调亮一些。
“可以么?”他问。
谢无尘从书页间抬起眼睛,点头。
白知秋坐下,铺开纸页,研墨。
谢无尘在看书的间隙里瞄白知秋,看漆黑的墨色在玉质的砚台里洇开,淡淡的墨香散在满是芸香的空气中。
微雨无声,寂静。
他往后翻了一页,书页翻动的动静慢而轻,就像书阁中的芸香,激不起什么动静,却让人浮躁的心思渐渐宁静下来。
一坐就是大半天。
白知秋写一会便停笔,按按手腕和手指。谢无尘看累了也会收起书,望向另一边的书架,余光偶尔扫过白知秋。
到了下午,白知秋推开了窗。
雨停了有一会了,天边一缕金光泄出,破开层叠的云雾。向窗下望去,满池莲荷的叶边镀上一道金色,清风过时,光影摇曳。
时间转瞬即逝,已经是申时过半。待用过晚饭,就要找文松月他们去碧云天放河灯。
但谢无尘现下并不饿。
白知秋立在桌边,双手交叠搭在窗沿上。阳光落在他眼中,给他的眼眸一并蒙上一层淡金色的浮动的光。
谢无尘摸了书签夹进书页,同样起身向外望去。
“即使吃了辟谷丹,也要按时用餐。不然文松月给你开的方子,就浪费了。”
谢无尘一愣:“嗯?”
“余寅。”
余寅给他吃过一颗味同嚼蜡的果子。
——还是弄了他满身雨水才给的。
谢无尘明白过来:“多谢余师兄。”
白知秋侧过脸,微微弯眼,眼中的微光就此融化开:“东西是他送的。”
谢无尘又用了刹那来反应,垂下目光,他道:“灵玉总要谢白师兄的。”
白知秋默了片刻,别开脸笑了声。
“行吧。”
他说。
谢无尘又站了会,转过身。离开的步子刚迈开,又回头:“白师兄,何时宵禁?”
“学宫并不宵禁。”
“哦……”谢无尘应了声。
可步子刚迈出,白知秋淡淡的声音传来:“事不过三。”
谢无尘一下停住。
他不太看得懂白知秋,他做什么事情好像没理由,站在旁边温和而平静,像常伴在身边的风。
可白知秋却对他的一切了如指掌,自己的所思所想,在他面前从来都纤毫毕现。
事不过三。
白知秋在给他下通牒。
谢无尘觉得不太行。
很早以前,他不是会藏心事的人,多多少少总会告知先生。直至先生离开,他孤身一人,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朝不闻夕的大半年,恐怕也只有白知秋,能够在一个神情间,便令他无处隐藏。
白知秋话里藏的是什么意思,谢无尘已经懂了。如果白知秋问起他隐瞒的事情,他大概也会如实回答,毕竟最差不过是被赶出学宫。
但白知秋平白陪他浪费了几天时间,约摸是不准备追究的。
谢无尘站了良久,然后握了握有些发麻的指尖。
白知秋回身,见他良久不动,一撩衣摆,坐下了。
谢无尘终于承认自己没办法平静地面对白知秋,手指不自觉按在书上,复又抬头,盯视着对面的人。
白知秋平静仰头,与他对视,
“现在出窝了?”他问。
“……”
谢无尘抿唇,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在纸页上篡出几道折痕。
白知秋半垂着眼,眸光隐在长睫的阴影中。片刻,他抬起手,小指伸出,拨了拨他篡着书页的手指,再把书抽走,折痕抚平,轻声道:“我很吓人?”
因为白知秋的动作,空气中积攒的剑拔弩张一下散了。
谢无尘心里积着的紧张随着气氛的破碎一起散去。
白知秋是故意来让他问问题的。
三次都是故意。
谢无尘本以为自己可以很平静地将问题问出来,可一开口,便哑了嗓子。
从窗中透过来的夕阳太扎眼了。
他把目光从白知秋手下按着的书上收回,飞快眨了下眼:“白师兄,可有听过,一名名作齐悟的弟子。”
话音落下,他就克制不住地吸了口气,雨后的凉气在嗓子里转过一圈,像一声压低的呜咽。
白知秋将书推到一边,看见了他微微颤抖的手。
“齐悟,未曾听过。”白知秋道,“但,我知夕误。”
“他活着。”
谢无尘乍然抬头。
一滴眼泪折着光,砸在桌上。
白知秋轻轻叹口气,自袖中取出一块锦帕,递过去。
锦帕雪白,帕角绣了一簇藤蔓,带着山间雨露的清新。
谢无尘后知后觉张口,什么都说不出。
他嗅着帕子上若有若无的香气,终于回神。
“那就好。”
白知秋一手撑着下颌,看他拭去泪痕,转头望向夕阳,有意无意问:“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良久,谢无尘回答:“七月十五。”
鬼节。
“今晚映花潭那边,会有人卖河灯。”白知秋道,“知道么?”
谢无尘点头,将帕子篡紧,回答:“知道。”
文松月甚至还做了天灯。
白知秋的目光始终落在窗外,没看见他的动作。
“只是学宫中节日的规矩,不如人间齐全。”
“白师兄要去?”
白知秋转过头来看他。
他神色一素是平淡的,眸光温温沉沉,像夜色下的湖泊,带着弥漫的冷意。
“不,”白知秋摇头:“我没有故人。”
这句话其实是谢无尘白问,白知秋身在世外,恍如天生地养,哪里来的尘世牵绊。
可在他回答“七月十五”之时,一刹那神色的变化,告诉他,白知秋分明也是在追念什么的。
那神情如涟漪,转眼间已经归于平静。他好像只是表示了一下不满,复又望向窗外,眼中倒映着雨后的落阳。
“中元节,”白知秋嗓音沉静,“你怕鬼么?”
“不怕。”
白知秋又不说话了。
“听闻人横死之时,若是世上尚有挂念,便轻易入不得轮回。”谢无尘轻声道,“白师兄听说过吗?”
“听过。”
一阵清风刮来,扬起白知秋鬓边的几缕发。他沉默片刻,第一次没有引着人说话:“你是说黄泉道么?”
黄泉路,人死后要走的地方,尽头是转生池。黄泉路上恩怨清算,落入池中,一切重来。
“听说,横死之人对于世间牵念太重,走不得黄泉道。”
“对于太重牵念的人,回头半步多。”白知秋道。
很久,白知秋微微敛了眸子起身。
“我有事务处理,不久陪了。”瘦长的手指收好桌上的书,向他推来:“放回书架吧。”
谢无尘手指按在书封上,许久,听白知秋道:“有想送的人便去送送吧,有尘世人送,才走得安稳。”
“不过,别叫他们的名字,叫了就不好走了。”
白知秋说完话,拿起放在墙边的白伞,拎着袍摆,转过书架,便不见人了。
谢无尘目送他离开。
今晚是七月十五。
待日落后,挂在天上的,是一轮满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