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最终还是进了卧室,石晏用枕头在床中央隔出一条线,只留个冷酷的背影,背对着睡了。
不过好在如魏闻秋所说,之后连着几天晚上,他确实都老老实实的,并没有越线去打扰石晏睡觉。
于是石晏踏实地睡了极沉的几夜,连一次梦也没做过。
看在对方态度良好,自认脸很臭的石晏觉得成年人确实需要学会冷脸。
现在的他看起来说不定已有不怒而威的味道。
只是他并不知道,熟睡的自己会在半夜挤开枕头,迷迷糊糊拱进魏闻秋的怀抱里。
他毫无意识,像只猫蜷缩成一团。
脸抵上对方的小臂蹭,一头软发被揉得乱七八糟。
几个枕头掉在地上,零散着呆到日光从纱帘下照进卧室,魏闻秋才会下床捡起来。
重新摆放回去,供不多会便要醒过来的石晏逐一检查。
人类就是如此奇怪。
但凡是从小养成的习惯,哪怕存在数年的缺口,即便那中间隔着一条既深且长的断崖。
言行举止依旧会跟随着惯性,一次再一次地践行旧经验。
本能一旦存在便难以磨灭。
这个人在日后漫长又空白的年月里,需要无数次地,不断去纠正自己的身体朝本能反复倾斜。
这个过程必定痛苦。
然而怎么撵都撵不走,硬在哥的床上睡了六年,胆小怕黑又不多言不多语的石晏。
后来竟然也能够在大床上独自抱着枕头入睡了。
魏闻秋垂眸看贴住他胳膊的那张脸,长睫安静地耷拉着。
平时那双圆溜溜的大眼乖巧地闭着,柔软的嘴唇在挤蹭中微微变形,滚烫又平稳的气流从小巧的鼻头里喷出,安静地落在魏闻秋的身上。
石晏就是这样的孩子。
石晏这辈子也不会长出害人的心。
他极轻地抬手,祈祷那束缚着他行动的铁链不要在此刻发出声响。
轻一点,再轻一点。
不要吵醒他怀中正在熟睡的小狗。
那团热乎乎的人被他圈进怀中,石晏的每寸骨骼都和小时候一样,膝盖有块凸起的小疤。
魏闻秋如果将手摊开横着放,可以完全握住石晏的锁骨。
手搭上后背,清晰的肩胛骨便有些坚硬地贴上他的指腹。
魏闻秋小心地抱着,想将石晏紧蜷着的四肢拉开一些,调整成更好入睡的姿势。
拉不动,他低头看。
几根手指不知何时拽住了他的衣角,睡着的人全然不知。
是下意识的本能。
细长的指节将布料卷着绕了几道,后攥进手心,紧紧地相缠。
魏闻秋一怔。
倏然间,他听见咣当当的火车在铁轨上鸣起长笛。
-
那东西被魏闻秋哼着小调清洗干净后收进了柜子里,石晏有很长一段时间再也不想看见它。
天比之前要更冷,一场雨过后,气温直奔零下。
外出时地上已经结上一层薄冰壳,石晏从柜子里找出羽绒服穿上了。
下楼在小区门口碰见出来遛弯的一楼大爷,石晏笑,“大爷好。”
“嗳好,”大爷拿根大棒槌猛击自己的后背,把声带敲得一抖一抖的:“上——班——去——啊?”
石晏说是。
他今天穿了件鹅黄色羽绒服,本来皮肤就白,一冷看起来就更白了。
大爷又问:“多——大啦?”
“二十二,”石晏说:“过完年就二十三了。”
“那也不小了。”大爷不敲了,眼一眯,说到正事了。棒槌朝前一挥:“过来——”
石晏盯着那沙包大的棒槌头,离得近,几步过去了。
大爷将他上下左右看了好几圈,说:“平时看就周正,这么一细看,唇红齿白,跟小丫头似的俊。”
石晏给夸得不大好意思,刚笑了两声便听大爷问:“家里没给介绍对象呢?”
大爷也没坏心眼,纯粹是看他长得好看,脾气又好,自家有个侄女也二十来岁。
人一到年纪就爱琢磨这些。
石晏脸有点红,刚想说有对象,便突然想起“对象”这个词好像从没有在他和魏闻秋之间出现过。
他在晃神的那两秒里飞速回想了一下,发现确实如此。
他们抱了,亲了,甚至做了。
不止一次。
然而他还是叫魏闻秋为“哥”,魏闻秋也从没有对他说过“我爱你”这样的字眼。
石晏很快沮丧起来。
他改口说“没介绍”,和大爷又心神不宁地说了几句话。
他是存了自己的小心思的,他想看看紧跟在身后的魏闻秋是什么反应。
如果对方表现得气愤或是伤心,石晏觉得还能够原谅。
结果当他说完“没介绍”这三个字后,他用余光偷瞄了下,发现魏闻秋居然压根没有任何反应。
于是石晏不仅气愤,还伤心了。
以至于他怒气冲冲地踏入公司,在热烘烘的空调里一不留神就脱掉了身上的羽绒服外套,完全忘记自己手腕上还有一截铁链。
那锁链在魏闻秋身上时足有手腕粗,在石晏身上却真的像一幅银色的手铐。
穿外套时有袖子盖着,看不出来。
衣服一脱。那银色的铁链在他的细手腕上晃晃悠悠,从边上垂下去一小段几十公分的链条。
链条的另一端什么也没有。
看起来是这样。
周荣过来倒水,眼尖:“你这手上的链子干嘛用的啊?”
石晏看了一眼自己的手,又翻眼看看身侧故意将铁链甩得咣咣响的鬼。
然后他对周荣笑了笑:“拴狗的。”
“什么狗,烈性犬啊?”周荣惊奇道:“有的狗会爆冲,你小心点。”
灯闪了两闪,周荣抬头:“哎哟卧槽。”
“嗯烈性犬,”石晏面不改色:“大狗,不栓不行。”
“啪——”
灯彻底不亮了。
晚上他面朝下被摁在被子上,大狗咬他的后脖子,贴在耳边问:“我还不知道,原来我是烈性犬?”
石晏喘不上来气,嘴巴张开从针脚缝隙里觅得一点氧。
“不栓不行。”魏闻秋将两人间的锁链一圈一圈缠到自己的手心:“是像这样拴么?”
距离随着长度的缩短而缩短,到最后石晏只能绷直胳膊,悬空着向上举过头顶。
对方将缠满金属链条的手从后扣住他的腰,石晏狠狠打了个激灵。
“说话呀。我是大狗吗?”
然而石晏将嘴巴闭得紧,就是不吭声。
说狗也没冤枉,魏闻秋真的会爆冲,比烈性犬还要烈一些。
石晏这样铮铮铁骨般沉默了半个晚上,直到第一声细碎的呜/咽在空气中迸出后,才终于开始爆发。
他哼着哭/号起来,声音从被子里断断续续地漏出来。
“我是大狗么?”
石晏只顾着哼,不摇头也不点头。
魏闻秋不问了。
金属撞击声持续且洪亮。
好半晌后,才听见石晏闷闷地问:“那你是什么?”
“什么?”声音太小,魏闻秋没听清。
石晏却又不说话了。
魏闻秋于是停了下来,一时间安静的卧室内只听得见两道混杂着的喘息。
他深呼吸,低头看掌心下石晏裸/露在外的脊背。
光洁的皮肤已被那锁扣磨出了道道殷红的压痕。他松开了手。
在魏闻秋听到另一种声音后,他抓住男人的脚踝,抬起来绕过自己的腰,把石晏翻了过来。
“疼?”
石晏一直举起的胳膊获得了赦免。
链条叮当叮当响了几声后,石晏将两只手搭上了自己闭着的眼睛。
很快捂住眼睛的手被手腕处的链条拉着拽开,紧接着,有什么握住了他的手背。
“哭什么,眼泪蚕豆大。”魏闻秋覆下身子,大掌压着那只细手,将他整个人完全拥在自己怀里:“不做了。”
石晏感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眼睛里面流出来。
他张了张嘴,尝试着掩盖落泪的痕迹。
但是失败了,越来越多的眼泪从他的眼眶里汹涌地滚落,顺着眼角像一条小溪汩汩地向下落。
“怎么了?别哭呀,”魏闻秋用手擦他的眼泪,哑着的嗓子里透着一丝少见的慌乱:“为什么哭?看看我。”
石晏摇头,干涩的嗓子终于发出声音:“不看。”
“睁眼,哥看看到底怎么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石晏的眼泪更多了。
“那你是什么?”石晏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这次声音少了被子的阻挡,清晰了许多,魏闻秋听清了。
“我?”魏闻秋连一秒都没有考虑,脱口而出:“我既不是大狗,也不是烈性犬。我是你哥。”
石晏听完并没有停止哭泣,只问:“除了这个呢?”
“这个除不了。”
石晏摇头,两只眼睛睁着看他,魏闻秋从那汪泉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其他的呢。”石晏又问。
那双眼睛固执得甚至有些执拗,在黑暗里从眼底生出一丝微弱的光。
魏闻秋看着他:“什么其他的?”
“除去性这件事,没有其他的吗?”
石晏再一次问。
魏闻秋却突然停顿了。
他没立刻回答,看了那双黑眸许久,久到那烛火一般的微光又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
魏闻秋的心头突然一震。
他伸手,拨开石晏遮掩视线的头发,浸了汗有些湿润,伏在他的掌心。
“有。”
他用指腹将那头发推上去,露出下面那双泪眼婆娑的眼睛。
魏闻秋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地响起,“有很多很多的爱。”
那双眼睛又开始下雨:“真的吗?”
“当然。”
“爱得是我吗?”
魏闻秋看见小小的自己很慢地点了点头:“嗯。”
“是你,”他说:“石晏。”
石晏怔怔看着他,从喉底发出声带着茫然的音节:“嗯?”
“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