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万宇从珠光宝气中惊醒的时候,日头已经上了三更。
因为宿醉,他一睁眼第一句话就是:“他妈的哪个狗杂*砸老子头了!”然后撑着灌铅般沉重的脑袋,踉踉跄跄地走出了帐外:“陶恭呢?给我过来。陶恭!”
陶恭正喝着米粥呢,闻声忙不迭飞奔到主帐前。
只见万宇本来就肥胖的脸,因为发肿又大了一圈,眼睛更是小成了一条缝,面色铁黑,像是酝酿着一场怒火。
万宇语气也很不好:“那个朝官呢?”
“……走,走了。”
“操!你他妈脑子给驴踢了把他放走?”
陶恭给他吼得直犯抖擞:“将军,我辰时没到就去找他了啊!但军营里到处都找不到。”
万宇直接一脚踹过去:“他妈的你干什么吃的你!一群废物!”
看陶恭窝囊地在地上缩着,他又踹了一脚:“去追啊!还他妈要我提醒你啊?”
陶恭忍痛从地上爬了起来,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瘸一拐地去喊人了。
他来到边渡熊英的帐子里,在帐外就听见了雷鸣般的鼾声。
边渡正坐在胡床上擦拭着他的剑,熊英陷在毯子里,睡得烂熟。
陶恭不敢吵熊英,只能毕恭毕敬站到边渡面前,讨好道:“边渡将军,老夫有一要事想拜托你,是十万火急的事情,也是只有将军这种能人才能做成的事。”
边渡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意思是有屁快放。
陶恭腰越弯越低:“将军骑术过人,追个小小文官那自是不在话下,那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呢……你知道的,他要是跑回去告诉皇帝和丞相军中状况,我们指不定就被阴险小人算计了去……”
边渡声音总是很冷酷:“哦?你要让我去捉他?”
陶恭点头如捣蒜:“哎对对对,将军果真是聪明人。”
边渡用冷酷的眼神盯着陶恭看了一会,才道:“两天之后换班,你让熊英去前面开路,我要在后面休息。”
骑兵二将军轮流在行军时于前方开路,不仅辛苦,还要在万宇的眼皮子底下挨骂,边渡和熊英两人一直都是互相推脱。
陶恭也只能爽快地应下,心里已经开始盘算怎么和熊英交代。
另一边,尹善挖了一晚上土,太阳还没出来,就准备跑路了。
跑路的马都是边渡亲自挑的。尹大人作为纯文官不会骑马,边渡给他挑了一匹聪明又温顺的栆色马,和尹善说:“你只要坐上去拉着缰绳就可以了,这马很聪明,能带你回去。”
只是没想到尹善这个饭桶连坐在马背上都坐不好,边渡骂道:“我真是想不通,三品高官,就这么无用!”
尹善弱弱地回嘴:“老夫有的是算账的本领……”
边渡没有再理他,找了根粗的草绳,打了几个绳索,把尹善以坐姿绑在了马背上,然后一挥马鞭,“啪”地一声打在了马屁股上。
马前蹄一扬,朝着远方空地奔了出去,掀起一阵尘土。
只是苦了尹大人,几个小时动弹不得,被颠得魂魄出窍,腰都快断了。
正当他以为自己老命要不保的时候,似乎从天外传来一声马哨,然后马猛地前蹄一刹,他整个人差点给刹飞出去。
熟悉的冷酷声音传来:“让了你两个时辰,这么容易就被追上了?”
边渡一路顺着马蹄踪迹疾驰,轻而易举地就追上了小枣马。这马极通人性,平时跑得也很快,尹善坐在它上面一直哀嚎,这才放慢了速度。
尹善道:“果然,我就知道他会派人来追我。”
边渡利落地翻身下马,迅速地给尹善解了绑:“万宇多疑,我不能放走你。”
尹善揉了揉自己被勒红的手腕:“没事,老夫在路上已经想好了信的内容,你给我一刻钟的时间。”
然后他就从怀里掏出一副纸笔,趴跪在地上迅速写了起来。
边渡只是认得几个常见的字,就没蹲下去看他都写了什么,半靠在马背上,望着正午明晃晃的太阳,似有似无地想了些什么。
尹善停笔后,又从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个铜印封口,把信封好了,问道:“我写完了,然后呢?”
“有人接应你吗?”
这个问题竟然问住了尹善。因为邺城城门处的守将,是高远高兀那边的人。但是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他道:“有,就在城门处。”
边渡点了点头,把信接过装在了马鞍上挂着的袋子里。这里距离邺城已经不远了,他看了看前方的路,视线里并没有什么拐角。他已经尽力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现在就要看对面接应的人如何了。
于是又抽了那栆色马一鞭子。这次背上没有人,小马一溜烟就蹿得不见踪迹了。
尹善正呼出一口气,没想到边渡又拿着绳子走了过来,他忙叫道:“不是,做戏也不用做这么全啊!”
“万宇多疑,军中又向来仇视朝官,难道你还指望着我把你恭恭敬敬地抬回去?”
尹善就不说话了,还好边渡良心未泯,前半程先让他在马背上坐了,接近军营的时候才把尹善像个麻袋一样捆在一边。
万宇早在军营门口候着,看到边渡成功带了人回来,满意了。
边渡把尹善像个草包一样扔了下来,尹善一路颠簸,头发乱得像蓬草。刚碰到地,哇的一声,就吐了,狼狈极了。
万宇看他看笑了,也懒得踹他了,让人把尹善和他的侍从一起关起来严加看管。
后面陶恭跑到尹善面前高谈阔论一番,大抵意思是尹善有行为不端然而万宇大将军心地宽厚又好为人师,慈悲地让尹善于军营之中反思悟道,等反思出结果了再放他走。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尹善料到了会是这样。左右万宇现在离邺城很近,不会在这个节点上公然和朝廷撕破脸把他给杀了。他本来就累得要死,也不管多饿啊,躺在地上就呼呼睡大觉了。
……
距离邺城城门不远处的驿站门外半里地处一棵大树下,归霜无聊地绕着树转了一圈又一圈。
早知道让越寒也一起出来了。
哦,不对,他们两个人都出宫,有点太反常了。
他无聊地一只手抓住树干,整个人半荡在空中。又想,越寒在其实也没什么用,因为越寒话太少了。
但是至少还有个人能听他说话呢!
新来的那位元昭似乎也是个话少的。天啊!他真不想和这些人共事。
他要憋死了。
归霜耳力不及越寒,眼力却是一等一的敏锐,远远地看到一个小黑点渐渐地前来,顿时来了劲头。
待那小枣马跑近,他眯了眯目,竟然没有在马背上看到人。
再仔细地观察着马腿飞奔的动作,他心里有了定论,这不是宫里能养出来的马,这是军营里的马!
终于是来了!
归霜吹出一声响亮又欢快的口哨,那马长嘶一声,停在了他的面前。
归霜是个很喜欢马的人,会养马,会看马。看这小马皮毛都威风挺挺,油光水亮,肌肉有劲又优美,顿时欢喜地摸了个遍。
小枣马极通人性,微微偏过头,轻轻蹭了蹭归霜。
归霜欢喜地简直要跳起来,笑眯眯道:“好宝贝,虽然不知道你主人是谁,但你现在就是我的了。宫里的粮草可比军里那苦地方好多了呀!你这是找到好主人了!”
然后他才翻了翻马鞍旁的袋子,从里面摸到了信,本想偷偷打开看看,但已经用铜首封了口,只得作罢。
他自己的马是一匹白马,跟在他身边许久,自然也是很长时间没有在疆场上驰骋了,跑起来怪不带劲的。
归霜迅速抛弃掉旧爱,喜滋滋地骑着小枣马,从后山绕了个大大的远路回宫了。小白马就在后面吃力地追赶着。
等到了后山口,越寒在那里等着他,看到他换了一匹马,微微有些惊讶:“从哪里弄来的?”
归霜先笑着搂过了他:“好哥们,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没想到在这儿等我呢!这匹马可聪明了,单枪匹马地就跑过来送信了,管他是谁的呢,现在就是我的了。”
越寒直白道:“是皇上让我在这见机行事的。”
归霜心情正美着呢,就没和他闹了,只是轻轻回了句:“你就说你自己不放心我,这样多好呢?”
他不知道的是,另一边的营帐里,边渡一个人在军营外,远远地望着远方看不到头的道路,竟然有些惆怅。他的马跑去哪里了?他花了一百金买来的马啊!辛辛苦苦拉扯到了这么大的马!
两人去崇光殿的路上要先经过朱华阁。左右卫府就在朱华阁外几道墙,归霜便牵着小马去卫府里的马槽,顺便稍作休整。
校场上远远站了两个人,是元昭和斛律升。斛律升大将军让元昭给他演示一下箭术。
那日高琛封了元昭为振威将军领直阁事,斛律升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到底是在官场上沉浮已久的人,对于这些风声变动的敏感已经刻到了骨子里。但一时却也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元昭那三箭是让人心服口服的,可是那日宴会过后,这震撼和惊艳也就跟阵风似的渐渐平息了。
斛律升、归霜越寒还有长律都是鲜卑人。他们手底下的兵,有的前身就是北魏的编伍士兵、有的是从六镇来的降兵,有的是在起义动乱中被征集而来的普通百姓,但相同的是,他们都是鲜卑人。
乱世之中,最重要的永远是人。想要当上将军,可以凭战功,却还可以凭手底下人的多少。
元昭现在的困境就是,她手底下只有她从梁州带来的三百精兵是能为她所用的,护军府其他的士兵并不能为她调用。但是她现在地这个身份又是不能明目张胆配有私兵的。
这批人后来就被高琛编入了统城门寺处。统城门寺是高远的地盘,虽然元昭暂时还不懂高琛的用意,不过反正不可能是给高远送人去的。
两人虽面上是上下级间亲切恭敬的对话,实际是在相互试探。
元昭和斛律升站在校场一头,另一头整整一排二十个靶子中心都已经插了一支箭。
斛律升之前也当过北魏将领,所以他都是叫元昭郡主:“百闻不如一见,郡主果然是百发百中,百步穿杨,不想会沉寂至今。”
傍晚的风向不定,元昭又调整了下姿势,回道:“这种雕虫小技让将军见笑了。”
射箭要求极好的眼力,元昭的眼睛特别特别地亮,目光可以说是灼灼。斛律升看着她修长的右腿微微往后一步,握着弓的左手挺直,右手娴熟地取箭,上弦,拉弓,一套动作是行云流水的漂亮。她射出来的箭似乎总是要比其他人飞得更快一些,真就是“利箭破空来”般迅疾。“嗖”一声,这支箭从中间把先前靶子上的箭撞了个七零八落,又是正中红心。
斛律升道:“亲王尚在时,郡主似乎并未有从军的意愿。”
元昭答道:“回将军,臣虽然不想出风头,也不愿隐瞒。
父亲曾对我说,替我遮蔽风雨的石头,总有一天会变成拦住我前行的山。
向来就没有女子做将军的例子,我这条路注定会十分难走,所以他不能给我铺路,他要我自己去走,能走多远都只看我自己。”
斛律升点了点头,拍了拍她的肩膀。元昭身量很高,几乎和他持平,但到底年轻,远不如斛律升沉稳内敛,气场上还是给压了一头。
“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以后我对归霜和越寒是什么要求,对你也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