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大殿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纵然少帝现在只是个没什么实权的傀儡,但还未有人敢这样在文武百官面前与他撕破面皮。
这是太过赤luo的羞辱,万宇简直像直接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
屏风前的沈捷转动目光,捕捉到了高琛眼里一丝没有掩藏好的、转瞬即逝的玩味。
他正要开口说什么,宗悦却突然从偏殿侧门捧着一只雕镂精致的银制酒壶出现。
“陛下,您要我温的酒好了。”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在寂静的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高琛揉了揉额角:“拿上前吧。”
万宇心里不禁冷笑一声。宗悦先前跟着先帝,如今一心一意地辅佐高琛,真是一条御前的好狗,巴巴地给主子解围来了。
宗悦俯身给高琛倒酒时,贴在他耳边用气声轻轻道:“陛下,统城门寺的人来报,高丞相对城外佯称万宇已死,开了朱明门迎乱军进城,此刻估计乱军最前列已经到了西华门处。”
高琛对高远这种举动早已预料,心里一下计算万千:“让越寒他们做好准备。”
宗悦又退了下去,正殿内他一步一步走地十分恭谨,等出了偏殿门后直接跑了起来。
底下群臣目光都集中在高琛身上,想要探究这段对话。
高琛一只手拿起酒壶,另一只手拿起酒杯,竟是从御座上站了起来:“将军教训得即是,朕以寡德幸承皇位,所做多有不周,全靠将军等肱骨大臣悉心辅佐,齐国国祚才得以绵延至今。朕理应敬将军一杯。”
万宇“哼”了一声:“陛下如此礼贤下士,实乃臣等之幸。”
在众人或迷茫或惊惧或怀疑的目光中,高琛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到万宇案前,躬身亲手给万宇倒了酒。
然后,为表诚意,他先一饮而尽,证明这壶酒无毒。
万宇看他如此干脆,也举起了自己的酒杯。
然而,变故却在此刻陡然发生。
正当万宇仰头饮酒之时,眼前突然银光一闪,银制的酒壶重重地砸向了他的脑门,剧痛在天灵盖上炸开,他眼前竟是猛地一黑,难以视物。
他刚下意识地想要弯腰,紧接着脖颈上一凉,鲜血猛地喷溅出来。
本能迅速做出了反应,万宇一只手捂上脖子,另一只手抽出腰间佩刀,然而刀还未完全出鞘,匕首就已经深深地刺进了他的胸口。
喉管被整个割裂开,他只能不可置信地发出几个残损的音节:“你……你……!”然后整个人僵硬地向下栽去。
“咕咚”一声,沉重的银制酒壶被扔到了地上。
高琛努力压制住声音的颤抖:“你也不过是匹夫之勇。”
殿内众人俱是目瞪口呆。
不知道是哪个侍女还是大臣尖叫了一声,叫醒了大殿内惊魂未定的众人。
高珉座位离得近,亲眼目睹了全程,怪叫道:“我竟不知,陛下竟如此有种!”
聪明人如孙跃已经迅速离席,准备逃走。
大殿内迅速乱作一团。
高琛喝道:“万宇谋反之心人尽皆知,朕今日便与众爱卿共除此奸邪。“
没有人停下动作。
“叛军已入城,届时刀剑无眼,诸位大人还是不要离开身边的禁卫得好。”
他今日手刃万宇实是事发突然,没有一个人料到会出如此大的变故,只有少数人的侍卫在宫城外等候。意识到现在自己的性命掌握在高琛手里,恐慌的人群终于停了下来。
高琛深吸一口气,重复了一遍:“万宇谋反之心人尽皆知,朕今日便与众爱卿共除此奸邪。”
他提叛军入城,本意只是想威胁殿内群臣,让他们和自己捆绑到一起。
可是因为此刻大脑过度亢奋,他想漏了一点,这也会给底下万宇的副将反抗的底气。
下方五六品官员处,几名万宇的副将突然暴起,抽出佩刀朝高琛冲去。
廊下的禁卫反应不及,等他们冲上前过去时,副将的刀剑已经挥到了高琛面前。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白影闪过。
“唰”地一声,沈捷一手抽出万宇还未出鞘的刀,另一手将高琛护到身后,动作利落地将最前面的叛军抹了脖子。
赶上前的禁军也迅速地将其余几人钳制住。
万宇军中多的是粗俗之人,即使受制于人,也七嘴八舌地破口大骂道:“妈的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就为了你们这帮狗娘养的。”
“杀了老子又有毛用,等城外大军一到,你们这帮崽种还不是要跪下来求老子饶你们一条狗命。”
“就你们这些娘们似的身板,除了偷袭还他妈的会什么。”
更有甚者,直接朝着高琛那里吐唾沫。
但是,刚刚鲜血的刺激太强烈,此时此刻,高琛的大脑里面简直像在沸腾燃烧,他努力想要压抑住狂躁的情绪,却紧绷到说不出一句话。
啧。又是这样。他以为他摆脱了,他可以控制了,结果到这里也还是一样。
在他内心焦灼如同火烧之时,一道沉着冷静的声音响起:“勇士怕是一时热血上头,还没看清楚当下的局势。”
世家的教养已经刻到了骨子里,沈捷连拿刀的姿势都显得从容且端庄,血珠从倾斜的刀尖一滴一滴不断地滑落。
明明只是无官无职陪同在皇帝身边的幸臣,身上却散发着不容忽视的气度:“万宇已伏诛,久受其压迫的诸位将领终于是逃脱了魔爪。现在你们再也不是一个羯胡人的走狗,再也不用将本该属于你们的战利品拱手让给他一人,你们能够直接向大齐朝廷效忠,名正言顺地位列公卿,这难道不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他说话总是徐徐道来,有一股能说服人的强大力量,众人都忍不住静下来听他说话。
“今日之事,不过是诛一夫纣矣,而非诛一将也。万宇回邺途中一路烧杀抢掠,目无法度,诸位将士皆是心怀大义之人,必是受其要挟才助纣为虐。”
沈捷的话句句直击要害。这些人突然暴起,为万宇报仇的心倒是在其次,他们久居万宇淫威之下,心中早已对万宇抱有不满。最主要的还是害怕到时候朝廷要与他们细算帐,可在沈捷的循循善诱下,他们负隅顽抗的心开始动摇,就差说出“罪在万宇一人”。
殿外却突然传来喧哗声,然后是刀剑相击的碰撞声。
宗悦跌跌撞撞地从正门冲了进来:“陛下,不好了,领军寺里有叛徒……”
大殿内又迅速陷入了恐慌,群臣乱作了一团。
正殿大门突然猛地敞开,越寒走在最前列,身后是几百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此番危急关头,他说的话却十分冷静:“陛下,各位大人,正殿危险,臣先护送各位大人走后门进入朱华阁一避。”
高琛目光一凛,竟是抛下了殿中百官死活:“殿内的禁军都随朕走。”
他离开得过于迅速,百官被抛弃得猝不及防,边骂边跟了上去。
随着刀剑声越来越近,聪明人如孙跃却突然停了脚步。
领军寺里有叛徒么?孙跃的目光转向空空如也的丞相席位。
今日之事,可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摸了摸胡须,心中了然。高远是想趁鹬蚌相争之际坐收渔翁之利,趁乱以万宇的名义再除去高琛。
想通此节,他便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放声长笑道:“好啊,真是群雄竞起,逐鹿中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
郑榕官位低微,不幸地落在了最后面,看孙跃这样子,心中嘀咕道:孙大人这莫不是吓傻了?
可殿外的刀剑声却一下平静了下来,像是突然调转了方向。
郑榕忍不住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
孙跃哈哈笑了:“郑大人真是糊涂了。难道这叛徒的目标是你我不成?”言罢,继续自斟自酌。
果不其然,领军寺的叛军全部跟着高琛的方向绕去了显阳殿后门,数量竟堪堪与身边的禁卫持平。
越寒领着禁卫在高琛前方杀出一条血路,沈捷紧跟在高琛身边护他周全。
高琛努力保持着头脑的冷静,喊道:“不要把人全杀光了,记得留几条活口!”
越寒远远地应了声“是”。
沈捷手中仍握着万宇的刀,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严防着人群中突然杀出的叛军。
高琛敏锐地捕捉到了当下他锋芒毕露的这个瞬间。
他的大脑此时还处于极其亢奋的状态。看到沈捷挡在自己面前,目光迅速扫过沈捷全身上下,在笔挺的腰背和修长的脖颈处短暂流连,又继续捕捉到各处细节。从皱着的眉端,到寒星般闪烁的眼眸,到抿着的嘴唇,到因为用力而紧绷的指节。高琛想,他的手本来很漂亮,现在露出了骨节,就更加地漂亮。
高琛一直都是一个喜欢看诗词的人,在这样危急的时刻,脑子里面却像有团火花,突然一下闪过这么几句话:“如玉山崩于前”,“利如秋霜”。
是了,如玉山崩于前,利若秋霜。
威严,端正,锋利,果断。
越寒是斛律升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将领,此刻在最前方拿出以一敌百的气度,成功护卫高琛走到了朱华阁附近。
朱华阁后就是内宫,长律领着卫尉寺的人在这里等候已久。看到前方的骚乱后,立刻领着人来支援。
护卫的人数一下子碾压了叛军,局势迅速地一边倒。
沈捷成功地掩护着高琛进入了朱华阁上二层高楼。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四周动静上,没有分心去继续扮演卑微的幸臣角色,出于本能,不自觉地握住了高琛的手腕。
高琛只有刚被牵起来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剩下的一路都由他牵着。
朱华阁二层主要由石头垒成,不怕火攻。卫尉寺的人也已经把底下和门外包围得水泄不通,但沈捷天性谨慎,还是命令门外的护卫不要放任何人进来,然后锁好了殿门,把高琛带到角落里。
做完这些,他呼出一口气,正犹豫着应该说些什么好,却发觉他竟然握着高琛的手腕。
于是,高琛就看到那张惯常波澜不惊的脸上流露出了惊讶。
沈捷刚要放开,却又感觉到那只纤细的手腕正在微微地颤抖。
他便难得地直接抬眼看向了高琛,想要观察他的神色。这里窗户开的很小,殿内光线昏暗,高琛的脸正好在一片阴影里,锐利的轮廓显得更加清晰,只是这张漂亮的脸上却溅上了几点血迹。虽然高琛并没有什么表情,沈捷却先入为主地觉得他是在不安。
他一直都是兄长的角色,照顾人和体贴人的意识早已渗到了骨子里,下意识地就觉得高琛是在后怕。
哪怕是手刃奸臣的少帝,也是个少帝啊。
所以他难得逾矩,没有松开那只颤抖的手,而是抚慰性地紧紧握住:“没事的陛下,现在已经安全了。”
高琛眯了眯眼睛,大脑飞速思考着他这个举动的意义。他抬眸望进沈捷的眼睛,竟然意外地从里面读出了点怜悯。
怜悯谁啊?他吗?他有哪里是需要怜悯的呢?
颤抖的手仍是被握着。
高琛突然反应了过来,沈捷不会觉得他是在害怕吧?
啧,这要怎么解释呢?他也不好直说,他这是因为太兴奋了肾上腺素飙升才手抖。
虽然他不太喜欢被人怜悯,却也并不介意在这个时候装个可怜。
所以他垂下了长长的眼睫:“……已经安全了吗?”
然而,这个反常的举动却引起了沈捷的疑心。刚刚突然暴起把匕首插进万宇左胸的人,会做出这样的神情吗?
他轻轻放开了高琛的手,呼了一口气,才道:“陛下放心,万宇和高远的叛军应该暂时进不来内宫。”
高琛点了点头:“只是宫外实在是控制不住。不过让万宇的兵多杀一些城内世家的人也好。如果我是高远,我会趁这个时候向世家伸出援手。”
又回到了熟悉的君臣相处模式,沈捷暗中松了口气,余光却不着痕迹地在寻找高琛的手:“高远应该早已起了反心……”
高琛将他这些动作尽收眼底,面上却什么表现都没有,回道:“其实也能理解,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居功甚伟,只有皇帝这个位子才配得上他。”
沈捷犹豫了下,尽管知道自己现在说这些可能不太入皇帝的耳,还是开口了:“陛下现在切不可放松警惕。”
高琛挑了挑眉:“何出此言?”
沈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