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号到二十三号时,正好是桐江一中前一队演出,道具组终于在广场上捣弄好,并抬进后台一个莫约两人高的大黑块,准确来说,一个漆着金属色泽的大鸟笼。笼顶几近抵到天花板上,上边是个白漆十字架。推着鸟笼的推车将后台占得满当当,几乎没有落脚处。
“要在视觉上冲击评委,这叫先声夺人。”矮个女孩如是说道,并对此深信不疑。
于文通适时发出打击:“这就是秘密武器?那我们玩完了。”
谢雨星因她这句话,让那只无辜的玩/偶鹦鹉更秃顶了,温芸试图用给谢雨星顺毛的方式拯救鹦鹉岌岌可危的毛发,但无济于事。
道具组很快布置好舞台,她们的任务从此刻结束,而需要即时表演的人无一不忧心忡忡。很不凑巧,她们排在了瑞丰中学——省内知名艺校之后,在幕布之下的缝隙间,高亢的台词穿透幕帘,直直刺进每个人怦怦的心跳中,后台一片死寂。
浑浑噩噩于台下拿着乐器落坐,报幕员却钻入幕后,皱着眉对她们说:“你们几位也请上台。”
“我们是幕后。”周子钰惊愕地连连摆手。
“现场配乐的团队幕后也需上台。”
“没人和我们说过。”
“报歉。”报幕员话语带着歉意,“这是昨天刚开会决定的。”
几双目光瞬时汇聚到周子钰身上,她不能上台,这一点是戏剧社众所周知的。周子钰盯着那掀开一角,邀请着她的幕布,默不作声。身前身后成员担忧的目光让她备感煎熬,不由自主把眼睛落在已在台上就位的温芸身上,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主心骨。
温芸跑下台来,带着哒哒的皮鞋声,问了两句弄清楚情况,对她说:“没关系,如果不想上台就让于学姐代替好了。”指了指她身后已半步踏上台阶的于文通。
周子钰几乎松口气,要答应换人主奏,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如果不是对方为她拍背的手在抖,温芸的手在抖,她也在害怕着,周子钰抬头的时候见到的那些聚在她身上,全然惶惑的目光,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在这时候退出,变成多米诺骨牌里第一个倒下的那张。
“算了。”她咬咬牙,“走,上台去。”这句话是对着配乐组其余成员的。
配乐组鱼贯而入,分列在舞台边缘两侧,虽然与处在中心被人瞩目的演员不同,但台下的目光也让周子钰感觉到一片乌云萦绕高悬在自己头顶,温芸紧握住她的手腕,两人交换了个鼓励的眼神,又各自回到自己的位置。
摆好谱架,演员各自就位,报幕员简短报出了她们的剧目。
“桐江县第一中学戏剧社,剧目《玩/偶之家》。”
灯光亮起,三声铃响之后,由《钟声颂歌》作为第一幕的开场序曲,周子钰手在抖,全凭练习时的肌肉记忆拉着弓弦,配乐组头一曲配合得有些错乱,提琴和钢琴和不上拍子,所幸他们也不是来开演奏会的,没有太多人在意到开场的这点小问题。主演温芸带着头巾,拖曳长裙手挽花篮,随着乐声哼唱,踏步从鸟笼后绕行出场,在场内旋绕一圈,开始了这场表演,随着剧目的推进,众人器乐配合从开始的生涩转而同平日纯熟。
由于时间限制,表演只节选了三幕,林冉尽力把每一幕在十分钟内最大程度展现,这样紧张的安排内本不该分神,温芸还是克制不住在表演时把余光分了部分在周子钰身上,她担心对方突然晕倒,就像第一次同台排练那样,这次可没有酒喝。担心的事情没有出现,后者一曲演奏完毕放下琴后,眼神没离开过温芸,修长挺立在舞台侧边,弓弦紧贴在她蓝色牛仔裤的裤缝线上。
温芸的表演相当竭尽全力,让对面的徐元旭接不住,特别是在海尔茂与娜拉争吵的那一幕,女孩富含情感的双眼和激昂的吐息让他怔在原地,他一时忘词,身侧紧迫弦声提醒了他,逼着他飞快从脑海内翻出词来应对。
娜拉关上木门,“啪——”的一声,随着三角铁与提琴悠扬的韵律使整场气氛到达高/潮,台下另几所还未表演的团队友善为她们鼓掌,周子钰演奏过谢幕曲后身体摇摇晃晃,却并不因为害怕,她现在什么情绪都没有,头脑异常清晰,表演谢幕的热风真切刮过她的脸颊。
“你觉得我......我们发挥的怎么样?”周子钰面部涨红,两双腿发软,但头脑里一阵阵清风刮过,问温芸。
“我听见了你拉琴的声音,很棒。”温芸帮她合上琴盒,轻轻说,眼睛含/着笑,补充道:“下次和学长学姐和上拍子就更好了。”
“你觉得我们会赢么?”
“不赢也没关系,做到最好就够了。”
周子钰被她迷惑,直觉告诉她,温芸应该才是最想赢的那个人,表演的时候散发出来的狂热,隔着鸟笼不仅让男主演接不上戏,也用一种玫瑰色的激/情捆住了她的手脚,双目难以挪动,虽然在她的视角只能看见温芸的背影和侧脸。
林冉从幕布后边跳出来搂住她们俩,说道:“别说丧气话,排练都那么好,咱正式表演肯定更好,说不定就赢了呢!”她目光紧紧盯住瑞丰中学离去的队伍,“除了瑞丰,其他队伍水平大差不差,我在台下打听了。”她附在两人耳侧窃窃私语。
演出当天的时间进展意外迅速,因为有昨日排练的经验,换景和报幕速度快了不少,台下乌泱泱坐了一片人,为首铺红布的桌子坐着五六个老头老太太,介绍的title多是“xx协会会长”“xx大学教授”。
表演过程中,周子钰砰砰的心跳就没有停过,即使是没有演奏的间隙,两耳的鼓膜也震得生疼,温芸的表演比昨天柔和得多,大概是为了配合徐元旭好让他接上戏份。
出乎意料的是,这群教授会长似乎更欣赏她们“朴拙”的表演方式,四十晋三的比赛,她们排到了第二。比赛结果当场宣读,听到排名第二的那刻,周子钰的嘴里塞得下个鹅蛋,而后狂喜溢满了她的大脑。
“我们晋级了!”,这样一路呼喊着,她们奔跑着互相拥抱,几乎是用胳膊在打对方,原地蹦跶。
那些教授来颁奖时,和每一个成员握手,笑眯眯的夸她们的剧目很不错,夸温芸的表演精彩,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摇。谢雨星很得意,因为教授夸了舞台鸟笼设计很有想法,听到这句话她立马对着于文通挑眉。
轮到周子钰时,带着眼镜的老头伸手对她说:“小提琴拉的很好嘛,小周同学。”。
周子钰确信自己不认识这个老人,但还是激动的回握他的手,这句话比以往任何提琴比赛时评委的鼓励都要让她激动。
温芸的妈妈和舅舅在会场玻璃墙外远远就朝她们挥手,拿着一/大捧鲜花,温芸一出场馆就被温暖的怀抱紧紧拥住。
“我家大宝贝太棒了,来妈妈亲一个。”她在温芸左右脸上落下两个响亮的吻,让温芸有些不好意思的捂着脸回头看社员反应。
“妈,我同学还在这呢。”
“这有什么的,走,妈妈请你们吃庆功宴去。”
海鲜烧烤炒菜轮流上桌,螃蟹比脸还大,牛仔骨在烤盘里还滋滋作响,烧烤肉大块从铁签落到每个人盘子里。华建英和温芸妈妈坐在一起,不断说:“真是破费了。”,温芸妈妈就回:“您太客气了。”
在舞台上站了半天粒米未进的众人饿虎扑食,塞得两颊胀起,温芸看着周子钰为了和于文通抢烤鸭腿拌嘴,觉得好笑,撑着下巴看到周子钰唇边沾了米饭粒,眼眸低垂了片刻,手下意识去摸索纸巾盒子,只是抽出来一张纸放到周子钰旁边。
“擦擦嘴,米饭都沾到脸上了。”
周子钰胡乱摊开纸巾成长条,在自己脸上左右拉扯就算擦干净了,把自己折起,发现面前的骨碟上赫然出现一只剥好盛在背壳里的螃蟹,而旁边的温芸正在用工具扒另一只。
举起那个装满蟹肉的壳,周子钰有些迷惑:“给我的么?”
“嗯,吃吧。”温芸眼眸专注在手里的螃蟹上,没抬头看她。
记忆中似乎没有过关于螃蟹味道的记忆,从前在餐桌上见到也只会觉得有点恶心,因为这种水生生物需要从原始形态开始扒壳,周子钰一直接受不了这种近乎五马分/尸式的食用方法。盛在壳里的蟹肉晶莹剔透,蟹黄丰润晶莹,很容易的就用筷子夹入口中,鲜甜醇厚的味道溢满口腔。
周子钰第一次知道自己是喜欢吃螃蟹的,咀嚼的时候眼睛都亮了起来,看着温芸的表情好像在看救世主弥赛亚,温芸余光瞥见她的表情,也不由得勾起了唇角,把另一只处理好的螃蟹放到了那人盘中。
“你不吃么?”
“不饿。”
她又在说谎,比起螃蟹的滋味,温芸看到身边的女孩开心的时候,内心被压制下去的欢愉又不可抑制的疯长起来。看了看桌上吃的正欢、无暇顾及此处的社员,温芸想,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的,松懈一天也没关系吧。所以她近乎疯狂的剥着螃蟹,活像剥蟹工人,直到餐盘里摆不下,周子钰也吃不下那么多。温芸把它分给了四周的众人,好让自己的举动从莫名开始疯狂剥螃蟹,变为关爱体恤社员的表现。
宴席过后,风/流云散。社团成员三三两两回宾馆,有的疲乏极了打车回去,有的还准备去商场逛逛消消食。
林冉问周子钰要不要一起去商场逛逛,周子钰却看着和妈妈拥抱的温芸,沉默了片刻说:“我等温芸,你们先走吧。”
林冉往那边也看了一眼,说:“温芸要和她妈妈说话吧,你等得了么。”
这话说起来好像周子钰特别碍事似的,让她有点不高兴。
“我没什么想买的,如果温芸不走,我就打车回宾馆了,你们去吧。”周子钰闷闷的说着,林冉也只好作罢。
温芸的妈妈今天穿着一条红色的礼裙,这种颜色是李敏慧从来不曾穿的,李敏慧有在比赛后来接过自己么?周子钰搜寻着自己的记忆,发现自己和母亲没有这种时刻,李敏慧关心她提琴拉的好不好的唯一方式是错音的时候打在自己身上的棍子,而没有过比赛后的一个拥抱。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周子钰完全可以嫉妒温芸,但眼前这个场面,她非但没有嫉妒之心,甚至替温芸感到温馨,或许读了一年高中顺带提升了她的道德水平。
送母亲上车后,温芸终于注意到周子钰愣愣的站在电线杆下边,她哒哒跑到周子钰身边。
“怎么没和她们一起走?”
“哦,她们去商场了,我不想去。”
温芸笑了笑,没戳穿她。
“那我们走回去吧。”
走到一条穿过脚底桥梁的河上,周子钰忽然觉得这里好像桐江,她低头看见温芸手腕上带了一个新手链,四叶草的形状,感觉很新奇。
“这个手链以前没见过,什么时候买的?”
“啊,这个,刚刚我妈妈给我的,好看么?”
周子钰眨巴眨巴眼睛,说:“好看,很衬你。”过了会儿又说:“你妈妈真好。”
温芸闻言笑出了声,说:“怎么突然说这个。”
“诶,刚刚吃饭的时候大家都这么说。”周子钰挠了挠头,接着说:“我妈才不管我参加什么比赛呢,更别提庆功宴了。”
温芸一时间哽住了,幸好天黑下来,她们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一点点酸涩从舌尖漫延开来,直到头顶的街灯亮起,照得水面像片银打的缎带。
宾馆隔了条路的银杏树林下,周子钰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住,温芸拉着她不让往前走了。刚想问为什么,温芸踮起脚尖,双臂环抱住她,让她直不起身子。女孩的双手在她背上散出温暖的触觉,轻轻抚摸过她衬衫后的皱折。
“你今天表演的特别好,真的,我在台上表演的时候就为你高兴。”温芸在她耳边轻轻念着这句话。
有什么东西要从周子钰的胸腔钻出来,她耳膜的震动比在令她恐惧的舞台上还要强烈,太阳穴发紧而疼痛,无数声音在她脑海里,耳朵边尖叫、喧哗,被银杏树黑纱似的影子遮住,还从光的缝隙向上攀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