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长安城的夏日多骤雨,黑云往往盖着半边天,从屋檐边倾泻下密不透风的水帘。沈逸推开了窗,任由雨珠打湿窗栏。
热气被倾盆的大雨浇灭在正午时分,他捉住了停在窗边的白鸽,指尖沾满水珠。沈逸取下它送来的信,握着半边翅膀用白布勉强擦干了它的长羽。
又实在经不住它扑腾挣扎,用手点了点它的脑袋还是松手将它放开了。那鸽子却又乖顺起来,落到地上避雨时不时探头探脑走在地上。
薛珩现在寄信给他都用的密文,沈逸展开了那一小块绢布,了然朝中近日的消息。薛从之如今并不用得上他,偶尔通些消息不过是让自己安心一些。
窗外的风吹乱庭院中的绿树,他垂下头去盯还在屋中走动的白鸽,瞧见它身上炸开的绒羽溢出一声轻笑来。
霍氏不太耐热,所以有风的时候还愿意经常出来走一走。这样便也足够了,他蹲下身用手指去碰白鸽浅红色的喙,被啄了几下也不恼。
现在朝中人心皆惶惶,不知天家的刀明日会落到谁家的头顶上,也不知坐在高位的那位盯上了谁。
沈骞近日倒是从宫中带回些消息,沈婠终于得了空能写信给侯府中。他想起被自己安放在木匣中的信。
沈婠的字依旧娟秀清丽,却还是能看得出有几分生涩,就好像许久没有机会研墨握笔一般。他的阿姐跟他说了好多话,说宫中御赐的花树,说夜里通明胜白昼的灯火,也提及自己为何没能去祭拜外祖,没能来他的冠礼。
他的阿姐还不曾知道外祖为他取了何字,问了一句之后又说起陛下给她的封赏,待她还算恩宠有加。
沈婠说起从宫中抬头望到的月,弯月旁边一亮一灭的星点,宽慰他如今已经入朝为官,算起来,也算和自己同在宫中,并无多远的路。
沈逸蜷起指尖,怎么会不远呢?每次上朝一步一步走过长阶的时候,他没有一刻不在往远处瞧的,可抬头也只望得到闪着光的琉璃,雕刻精巧的瑞兽和湛蓝的天边。
他还是看不到他的阿姐,还是见不到他的阿姐,还是护不住他的阿姐。
“小侯爷——”下人推门进来新送了一壶热茶,看到还在屋中走动的白鸽时弓身问了一句沈逸要不要将鸟赶出去。
沈逸难得挂上了笑,“就让它待在此处吧,养肥些,等到冬天的时候再炖了。”对方连忙喏声退出去便闭紧了门。
雨声还在淋漓地洒进庭院中,沈逸晾着那壶热茶。按照现在朝中的动静,薛从之答应过他的事也该有些眉目了。
天边滚了轰隆的雷,直闪在庭院中,突来的狂风吹折枝繁的树,那枝叶间还带着未结成的果,转而就掉进了水洼泥泞之中,了无生趣。
薛从之要他赴的宴他也避着沈骞尽数去了,在席间探听着些许有用的消息,替薛府记下赵宥的门生,又或是大司马曾经提携一二的官员。
躲在屋中避雨的白鸽突然又着了急,拖着一身未干的羽毛又跌跌撞撞要飞回笼中去。沈逸没拦下扑腾翅膀的鸟,抱臂站在窗边看它淋着大雨归巢去了。
风雨飘摇,长安城中的安宁,终究是要变一变了。
他还是直等到秋日去,叶边已经卷成了枯黄。笼中的白鸽又少了几只,沈逸算着数目,过了今岁,明年鸽笼中的白鸽怕是都要换上一茬了。
木匣中倒也攒了不少绢布,屋中的竹卷在记下之后就重新放回了府中的书房内。其上的密文,现今便只有他和薛从之两人解得出来。
至少在他能得到的消息看来,的确如此。
前几日才过了仲秋,今年的秋风似乎受了暑热影响,刮得没有往年凛冽。不过似乎卷了山边的石子沙砾,每每吹来,便是一阵黄沙过街。
下人那声小侯爷还没唤出来,沈逸就先转过身看向来人,“真是难得见卫兄登门。”
他掩下心里的惊诧,抬眼看向不请自来的客人。薛从之这半年已经很少提及卫谦羽,卫谦羽也早升了职,自己又不再和柳千山像从前那般相熟。
他确实没有想到,亲自登门来侯府的会是卫谦羽。
“小侯爷入朝之后,却也不太像从前了。”卫宸似乎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才开口调笑着点明了来意。
“只是轮到休沐的日子,不知道小侯爷还愿不愿意跟从前一样纵马到城外跑一趟?”
沈逸也弯了眉眼,准备亲自去马厩中牵马出来,“卫兄要同来挑一匹好马吗?”
只见卫谦羽摇了摇头,“难得有骑马的机会,若是在侯府挑一匹,岂不是要让卫府里的马匹寒了心?”
他便转身去马厩中给自己挑了匹白马,他们虽没有时间,但总吩咐了下人隔两三日将马匹带出去遛一遛,防止它们久待在侯府里懈怠失力。
沈逸轻抚着同色的鬃毛,将辔头马鞍重新加在其上。只有这一匹是去年秋时从霍府接来的老马,性子倒像是完全随了那老管事,前几日因着下雨没有遛马,便绝食了一阵子,今天才算刚刚将养起来。
他牵着马出了侯府,卫谦羽已经坐上马背把着缰绳等他了。沈逸指间握好许久没碰过的缰绳,同样翻身上马跟在了卫谦羽身后。
直到长街纵马,沈逸才觉出秋风未变,仍旧已经带了寒意直吹上面来。倒是遂了老马的愿,穿过人群的时候竟还比往日要快上许多。
红日未落,人群拥搡自然不便他们并马同行。沈逸瞧着还在前方的卫谦羽,口中说是无事,依照他的性子,能登门和自己一同纵马的,怕还是些不便直说的事情。
他双腿施力夹紧了马腹,趴低了身子赶上了卫宸,终是出了城门。
卫谦羽反倒也松了缰绳让马放开跑在郊外,成簇的菊一同往年。沈逸没开口,自然随着这种无声的痛快让白马也疾驰在古道上。
和人一同纵马,都好像恍若隔世。许久沈逸才想起来,已经快满两年。至于和卫谦羽一起,就更不知是何年何月何日了。
他没有先问,卫谦羽也没有先答。他们只是和之前的自己一样,肆意走过城郊的每一处地方,偶尔摘下正落的黄叶,或是重新拿起缰绳维持住平衡。
夕阳终西行,他们不约而同勒紧了缰绳,让马停下来慢走着吃草,却都没有下马。
“卫谦羽,”沈逸唤了他的名字,看向他有些凝重的面庞,“还肯告诉沈自行一些事的话,尽言便可,无论怎样,我总不会出卖卫兄。”
卫宸听明白了他这话的意思,溢出一声朗笑,放松了一瞬又重新恢复了刚才的表情。“我们都变了许多,当年风流,现在独剩个柳千山,恶名还在酒肆歌楼中远扬不止。”
“柳千山。”沈逸念了一遍,跟着笑起来,“宗□□昧下的那点银子,还不够他糟践几回。”
“家父为人持重,本就不愿插手朝中大事,又掌刑司。我只是如今懂得,也明白小侯爷懂得。”卫宸回忆起从前的事,也回忆起卫廷尉难得失态的那年寒冬,“薛珩,薛从之,是前岁冬日到长安城中的。”
沈逸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卫谦羽的回忆,“说是旧事,确实要论到十几年前了。至于家父故友之子,只是泛泛说辞。”
卫宸看了一眼沈逸,轻叹口气将今日的提醒全盘托出,“我并不知全貌,听得家父提起几句。薛从之,大概是为清算前朝冤案——当时正出了位薛廷尉,后来娶了位彻侯的孙女。”
“后来之事,我就只知和如今的丞相有关,家父和那位薛廷尉便也只见过几面。”
沈逸听得这一桩旧事,又想起之前同薛珩提过的承诺,没有发问其他。
“如今入了朝,又受陛下提拔,明面上就是刺向赵家的一把明刀。至于令尊,合该指向家父,指向家父身后的大司马。”
“小侯爷,刀剑无眼,还是该多保重。”
卫宸说完了这番话,垂头不再去看沈逸作何反应。他能向沈逸言明,也不过是仗着卫府暂时没什么忧虑。
沈逸却是下马,郑重朝卫谦羽作揖行礼,“自行在此多谢卫兄了。”
卫宸颔首受下这一礼,“走吧,小侯爷,再跑马一圈,便该归家了。”
沈逸爽朗应下一声,只听得烈马嘶鸣,马蹄再度踏过路边荒草,又掀起风吹落或红或黄的花瓣。
暮色终起,长安城里已经点亮了灯火,卫宸依旧走在前面,走进城门去。
沈逸勒住了缰绳,控好还想要跟上去的白马,指间攥着鬃毛呼出一声叹息。他明白卫谦羽的意思,党争有别,下次再见便再无从谈起今日了。
丞相,大司马,薛廷尉,彻侯,还有沈家,沈骞,薛珩,薛从之。他好似通晓了自己落在怎样的一张棋盘之中,成了他人棋子,奔走厮杀在棋盘之上。
可是他终要归家去,哪怕刀剑无眼,遍地饿鬼,只归霍家,只归他的阿姐和阿娘,愿去的地方。
哪怕仍在长安城中,他松了些力道,纵马从深巷中斜穿而过。
秋风催生枯折的荒草,长安城的月,又圆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