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汴京城门南行三里,就能看到向杭扬去的渡口。上快船,行十几日,便能到达杭州。途中经行宿州、泗州,都可靠岸下船,一赏临岸风光。船借水势,风送舟行,是南下最快的一条路线。
三日前,我就是沿着这条水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汴京。
壹、
“这位娘子,你这是喜脉啊。”
我脑子里漉梨浆、白斩鸡、荻芽河豚羹正排着队昂首挺胸飘过去,冷不丁听到对面郎中开口,我先是一愣:“啊?”
我把刚才那句惊世骇俗的诊断捞回来品味了一下,好一会才重复道:“……喜脉?”
郎中点了点头:“娘子方才不是说,最近都没来月事?虽说月份太浅,脉象还不太明显,但应是喜脉无疑。娘子近来有无肠胃不适之感?”
我:“……”
我:“…………”
我:“啊?”
也不知是荒谬还是震撼多些,我又把手伸出来:“……要不您再仔细看看?……真是喜脉吗……??”
郎中瞥我一眼,却也依言又把了一回脉,半晌才点点头:“十有八九。”
我:“……”
郎中见我不言,又抬头看我。理智暂时占据了上风,我勉强压下心底的震惊,调整表情露出一份不敢置信又小心翼翼的神色来:“竟是喜脉……”
我低眉搓搓衣袖:“大夫,可否不要将喜脉此事告知他人?……脉象未稳,我也不好在此时告知夫家……若被他人得知,万一这胎落了……”
我话说一半,但郎中明显已自行脑补出了深院后宅的勾心斗角故事,了然点头道:“自然,自然。娘子近来可要注意些,过三个月,这胎就稳了。”
我麻木听着,挂着假笑等郎中絮絮叨叨讲完那些个保胎要诀,才一步一顿地走出了医馆。街上汴京日光仍是晴好,明亮亮的直晃人眼。进医馆前我只想着月事有些迟,进来随便看看,看完还赶得上去虹桥买糖葫芦吃;现在不过两炷香过去,我站在门口,却只觉食欲全无,满心疑惑。
……喜脉?
我一时难以接受肚子里(可能)揣了个崽,把刚才勉强整理出的思绪拉出来品了品。首先,我这回的月事确实迟了好些日子;其次,最近吃东西也不太爽利,总觉得差点什么;第三,要是真怀了孕,那就是方应看的孩子。
…方应看的…
……孩子?
可之前做的时候,不都注意着么?我俩都是一等一的仔细,生怕不小心中了奖。我现在想到他的名字就觉诡异,脑子里天人交战,思来想去,却还是一团浆糊。
就在我抓耳挠腮之际,不远处有熟悉声音叫我:“姑娘?”
我整个人一个激灵。彭尖?!我看他挥手靠近,方才理出的一二三条逻辑散了个干净,身体给出的下意识反应就是逃跑。
但我好歹控制住了自己,又挂上平常笑容:“……彭尖?你来的正好,帮我跟方应看说一声,我要离京些日子。”
“离京?”彭尖一愣,“这么急?姑娘是有什么要事?”
“嗯。”我露出一副‘我也没办法’的样子,“师门急召。刚巧碰见,就拜托你告知方应看一声啦。我先走了!”
彭尖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向我抱了个拳:“明白。姑娘一路小心。”
我向彭尖点点头,直到拐出他的视线,才加快脚步飞奔了起来。倒真得感谢方应看,在他身边待久了,我也学会了逢场作戏——以前的我肯定无法这么忽悠住郎中和彭尖。
……但我这么紧急逃离汴京,还不是因为他?我现在只想不顾一切的、连滚带爬的先离开这个地方,放弃思考,远离某人来冷静冷静。
我现在,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方应看。
贰、
“离京?”
方应看下朝回府,却没听见往日里叽叽喳喳、能闹得整个侯府都鸡飞狗跳的小姑娘的声音。叫来彭尖一问,他眉头就皱了起来,脸上神色更淡了些:“师门急召?”
跟着回府的侍卫提着自家侯爷买的零嘴,极有眼色地退了下去。这些个糕点的品尝者都不在府中了,自然要先撤下去免得惹侯爷不悦。方应看瞟了一眼,也没理会,信步就往内院走:“她还说什么?”
“没有了。”彭尖敏锐感知到自家侯爷现在心情一般,立刻回答道,“姑娘看上去很是着急,和属下说了一声就往南城门去了。”
方应看拿扇子敲了敲手心,半晌又问:“在哪碰见她的?”
“马行街尽头,靠近市井的小巷口。姑娘当时就站在新开的那家医馆旁。”
“医馆?”
扇子轻敲手心的声响停住,内室一时落针可闻。彭尖好一会才听见自家侯爷夹了丝诧异的声音:“去查查。”
叁、
这已经是我在船上的第三日。
也是我恶心反胃的第三日。刚上船时我还惦记着整理整理思绪,结果很快就开始吃不下饭,胃里难受得很——也不知是晕船,还是所谓‘孕吐’……
我躺在船舱里放空自己,什么也不想思考。最初准备走水路回三清山,但转念一想不对,师兄那等医术什么看不出来?要让师父他们知道的话……我立刻头皮发麻地换了路线。当时渡口刚好停了艘向杭州去的客船,我二话没说就踏了上去。不管怎么说,先跑为敬。
等上了船,被江风一吹,后知后觉的荒谬才浮上心头。我为什么要跑?还跑的这么慌?又不是犯了刑统,真要说这事还是方应看的错呢……
……
我现在一想到方应看这三个字,手脚就不知道该往哪放。又一阵含了凉意的江风吹过,我抓狂挠了挠头,突然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来。
——最近一月,我没和方应看同房啊?
我整个人顿住,开始头脑风暴仔细思索。近来比较忙,去他侯府也只是短暂呆呆,更别说夜宿,哪有机会做啊?当时也忘了问那郎中这喜脉有多久,难道是误诊?可那家医馆我记得不是隔壁娘子推荐的老字号么,会有这种问题?但……
刚想了几下,胃里突然一阵难受,我当场扶着船舷干呕了出来。
……
…………
难道是真的??不会吧!!!
肆、
官道上骏马疾驰而去,惹得两旁路人纷纷侧目,一个两个的探头去看。这是哪家贵人急着赶路?这派头,这装束,啧啧,还有这马,一看就价值千金……
彭尖抬头看了眼在前方一骑绝尘的侯爷,也一夹马腹跟了上去。马不停蹄奔波赶路他已经习惯,只是心中感慨道:
姑娘可真是雷厉风行啊。
两日前,侯爷让他去查查姑娘当时去了哪些地方、碰见了什么人。结果刚查到那家医馆,就见有人在外面大骂‘庸医’,热闹得很。这一探听才得知,这位置原本是家老字号医馆,之前的老板回老家养老去了,这铺面就被现在的医馆主人买下来,照葫芦画瓢开了家新的,连名头牌匾用的都是一样。要是不知道的,还真会弄混。
这不,就有人奔着旧医馆的名头来看病,结果发现净开些没用的药,才得知自己看了个假病,于是跑来门口闹事。
彭尖把这一二三通通报了上去,方应看的回复也只有简单三个字:“继续查。”
侯府办事向来爽利,这医馆内幕很快就被摸了个底朝天。什么药材以次充好啦,净雇些会忽悠的江湖骗子啦,诊断十有七八都是错的啦……医馆主人跪着痛哭流涕求网开一面,却连神通侯的衣角都没摸到。方应看只是站在那儿,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唇角。
当时给姑娘问诊的郎中也被推了出来。听了问询始末,那人本来还挺硬气:“别的不说,那娘子的脉老夫肯定没诊错……”
方应看闻言瞥他一眼:“哦?”
郎中:“……”
郎中:“……也有可能是在下弄错了。那位娘子着急得很,没怎么来得及好好把脉……”
彭尖沉声开口问询,郎中见他腰间大刀更是老实,一五一十把真话都吐了出来,一旁的医馆主人脸绿得可以画十幅青翠山水。医馆内一时只有郎中战战兢兢的声音,偶尔飘出几声扇子轻敲手心的声响。
郎中又诚惶诚恐说了几句。彭尖被他所言惊的瞪大眼睛,方应看眉毛一挑,也终于开了尊口:
“——喜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