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黄堂设置在清泓学院后面的小山丘上,外围只有一圈质朴的篱笆,祁墨走进这个地方的时候,以为踏进了陶潜误入的小乡村。
她还看见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身影。
“老乡?”
姚小祝原本在抓药,兴奋地从门帘后跳出来,“你怎么来这了?”他的表情顿时严肃,“你的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祁墨摆摆手,视线落到姚小祝的绶带上,“原来你是望君山的弟子。”
“那天你真是吓死我,”姚小祝看着她,像看着一个不得了的病例,“太可怕了,这么重的伤,换我,十天半个月都起不来!”
“忙呢?”
“在炼药,”姚小祝指了指角落里熊熊的丹炉,脸色比丹药还苦,“本来好端端地看着门呢,宗主非要给我布置什么任务,可给我头疼的,赚个学分还要做作业!”
“这是看上你了呀,”祁墨拍了拍他,“加油。”
姚小祝许久没有这样亲切地和人说过话,感动之余也不忘问:“你来这干什么?”
“我找个人。”
她忽然靠近,压低声音,漆黑的睫毛忽闪:“上次在草庐里发疯的那个人,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
病榻上的少年没有丝毫着色,面庞青白,眉心空空如也,仿佛被抽去了所有生机。
身体两侧,原本该是手臂的地方,薄被直直垂落贴在床榻,祁墨盯着那处凹陷,半晌没有出声。
“这不是你的错。”
姚小祝站在旁边,“是他撑不住背仙葵的药性走火入魔,你只是自保而已。”
“背仙葵。”
祁墨转头,“是什么?”
同为穿越者,姚小祝很理解祁墨,遂向她解释了一番。
祁墨听完就沉默了。
照这样说,背仙葵只是一种药品,却无法解释眉心的黑色纹路。
祁墨只能用自己的文本积累推断。
或许,连少明不是走火入魔,而是被控制了。
那个黑色的符纹,就是被控制的象征。
姚小祝见她不说话,以为祁墨还沉浸在自责之中,正斟酌着想要开解她几句,却见祁墨猛地抬眼,转身就走。
“……”他安慰的手飘在空中,不上不下。
*
祁墨上辈子就不爱上学,发自内心的。但她并不讨厌学习。
她喜欢将一样东西慢慢掌握在手里的感觉,踏实、满足,比起结果,她喜欢这个过程。
上辈子大学课业闲余,她学画画,学剪辑,学着去写公众号推文,学钩针……她学得杂、零碎,有些只是粗浅掌握后就放下,所以也有好多人问,那你学来有什么用?
祁墨觉得不是的。
学习只是学习,她可以被强求,学习的用处被世俗规则圈定。祁墨的乐趣在于,她从不强求自己。
卷山和学堂,祁墨都不想解决,这个世界对她而言一团迷雾,眼下最要紧的,是先认字。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读书就应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
祁墨深以为然,对于现在的她,读书就应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赌的就是不择手段。
“今日人这么少,你为何还来?”
镜花草庐内,往日忙碌的大殿此刻冷冷清清,就连巨树下负责画黄符的弟子都少了大半,祁墨抱着笔记绕了一圈,方才看见一个正坐在桌前敛目发呆的,连忙上去脱口而出,如此问道。
据祁墨推测。
清泓学院课业繁重,必不可能专司书斋引导其职,一定有别的原因。她在心里思忖,求学辛苦,不乏有贴补家用学费之需,学院专门设置些闲职,或许也是一种助益帮扶,用心良苦。
修士撩起眼皮看她一眼,敷衍道:“赚学分啊。”
祁墨:“…………”
过于亲切的词汇,以至于祁墨怀疑耳朵被咬了:“学,学……”
为什么,为什么?
这个世界为什么也有学分绩点?
没必要吧,真的没必要吧喂!
修士察觉氛围诡异,强行把目光从手上的书册撕开,看着祁墨不耐烦道:“你要去哪个门?快说。”
祁墨强行把碎成一片片的自己拼起来,道:“东七门,麻烦了。”
蓝墨汁在黄符上飞快书写,少女接过,道声谢后转身前往。修士瞥见她腰际的长剑,一丝异样的感觉闪过大脑,他摇摇头,捧着手上话本,很快又沉迷了进去。
东七门内,祁墨盘腿而坐,抵君喉用普通剑鞘套着,平平无奇的摆在一边。身边高低错落叠放着厚度不一的书册,少女垂下脖颈,乌发丸在脑后,随着重力在脸侧留下几缕。
纤薄身躯如柔韧柳叶般轻轻弯曲,灵台之上,黎姑高大的显影不分昼夜地念书册上浩如烟海的文字,祁墨膝盖上搁着一本厚厚的笔记,书页大小不一,显然只有主人才明白其中关窍。
少女皓腕轻游,执笔将识字书里的字与现代简体字一一对应写下,口中念念有词,时而蹙眉,时而停顿,时而奋笔疾书。
用笔记录时她便伸手拍向灵台腰间一处活口,黎姑的嗓音在头顶戛然而止,等她快速记完再一拍,这连显影都透着敬业的人便继续滔滔不绝,诲人不倦。
东七门的书籍分类是“三界认知基础”,识字在其中占据很小的一部分,祁墨花了小半个月的时间,将书架上的书随机快速放进灵台的凹槽试,粗粗筛选出她所需要的,也才终于对这个世界有了最基本的完整认知。
书墨的汇合的庞大氛围让祁墨感到安心,似乎难得找回了身体肌肉的控制权。她放下笔记站起来抻了抻腰,脚步哒哒踏在书屋的木质地板上,茫茫书海中,她的手指悬停:
《神话足本一:三界分辟》
习字也习得累了,祁墨干脆把这本拿下,放进灵台的凹槽内,随后低头默背起了手中堪比词典的笔记,黎姑的嗓音在头顶呶呶不休:
“千年以前,三界未分,天地混沌,人、妖、鬼、魔互相倾轧,人族智慧有余,肉身凡胎实力却不敌其余三阵,最终,妖鬼魔建立契约,开启了创世之初的大屠杀。”
黎姑的嗓音始终未曾变过,就像念识字书一样毫无感情。祁墨像是察觉到什么,快速记完一个字,不迟不缓地抬起头。
只见灵台上的显影不知何时变幻了模样,一声仰马嘶,随即炮台战鼓,火光长明。
赫然是千年前大战的影像模拟。
祁墨:“……”
黎姑的背景解说仍在继续:
“一时间肝髓流野,兵祸连结,血流漂杵,哀鸿遍地。灾难就此降临。”
仿佛是印证黎姑所说“灾难”,画面一转,幼小的女童在白骨血流间撕心裂肺的哭,四周战火不断,一个巨大的水缸被在炮火中被轰飞,女孩的脑袋如同点浆的豆腐,顷刻间身首分离,骨碌碌滚到白骨堆旁,来了个死不瞑目的大特写。
祁墨猝不及防,连眼睛都没来得及捂:“…………”
阁下为何要杜撰这样完全没必要的侧面描写?
祁墨耷下眼皮。
……好想换书。
凡人烘托惨烈,那之后便轮到英雄出场。果不其然,黎姑的声音如温泉池水,缓缓道:“人间化为炼狱,妖鬼作乱,魔道盛行,恰在此时——”
恰在此时。
听书的少女在颅内自动翻译成了,“天选之子”。
“——恰在此时,极东天府诞下一位王子。”
“此子口含死胎而生,彼时三日并出,白虹贯顶,城外焦土正在屠戮的妖魔顷刻间灰飞烟灭,人族悟其异象,协心合力护佑此子长大,十年内拥护成皇。”
看着影像被阴影遮住的婴儿面庞,祁墨的两弯细眉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莫说是神话,就是历史上,每一位大人物的诞生,都要被后人添抹上象征着“天选”的异象。
在祁墨现存的知识体系里,口含死胎、三日并出怎么看都象征着不祥,既是撰写神话,何以用此大凶之兆?
她不解地看着显影。
“人皇目若琉璃,语似天谏,多智近妖,”越往后的评价越暧昧,黎姑语调平平,依旧没有丝毫起伏,“他平妖祸,封鬼怪;人族得其庇佑,渐渐收复失地,振兴血脉。而人皇一路荡平灾祸,直指西北,最终杀至三阵统领:妖魔混元子,妄彧。”
“那是一场开天辟地的大战。”
“山脊倾斜,江海倒灌,双方投入了不计其数的人力与物力,对峙数月,最终,人皇一剑劈碎妄彧元魂,以黄泉奈何为地封鬼界,两魂飞升开辟神界,剩余一魂镇守人界,三界就此分明。”
黎姑的语气缓缓收束。
听完了,祁墨仍旧凝着眉,松不开一点。
故事看似完满,却实在有很多漏洞。
比如,人皇平妖封鬼的细节被一掠而过;
比如,封三界时,妖鬼魔里只封鬼界,而妖魔至今与人族共存一地。为何封、如何封,这些一概不提,模糊不清。
又比如那位混元子妄彧,没头没尾,只这一个名字,怪异非常。
许多事件,看似主谓宾完整,实际前言不搭后语,好像总是缺了那么一环逻辑。
黎姑顿了顿,声音再次悠然响起:
“那一魂以人皇意志长留人界,百年一轮转,得其魂者,人皆捧供,称之:天箓。”
毛笔啪嗒掉在地上。
墨汁洇开,显影消散,只剩祁墨一脸空白的表情。
……
啊?
啊啊?????
初听不识曲中意。
原本只当个故事看,却没想到,看笑话的人成了笑话。
祁墨呆滞半晌,麻木地捡起笔,脑内不可控制地浮现楼君弦的神情和语气,她看着自己的捡笔的动作,轻轻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没有记错。
不管是学堂黎姑还是那日偷听的唤灵密盘,不止一次,天箓,人们这样称呼。
似乎在玄虚山宗主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身份。
如果天箓是世人奉供之人,那么楼君弦特殊的地位,还有他与东洲天商府的联系,也就都能解释了。
祁墨恍如梦醒,抱着笔记站起来。动作间古旧的书架轻晃,顶端的夹层“啪嗒”掉下一本册子,砸在头顶,掉到地上。
她捂着脑袋,后退一步,垂眸盯着地上的书册。
这是?
祁墨擡头,试图看清楚是从哪掉下来的,而后重新将目光放回书籍,抿嘴。
奇妙的感觉涌上心头。
莫非,这就是主角的“巧合”事件?
看似无意的巧合,其实都是作者不知道该怎么推进剧情所以可以安排的引线。想到这里,祁墨也不管那么多了,直接捡起地上的小书,席地而坐。
甫一翻开,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这本书薄而软,纸页脆的仿佛一触即碎,就在这些泛黄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符纹排列其中。每一个符纹下方,都对应着祁墨暂时还看不懂的名词。
这些符纹给祁墨的既视感太熟悉,她毫不犹豫地想到连少明眉心消失的痕迹。
她重新合上书,封皮上只用墨汁舔出一个狰狞的大字:
蛊。
祁墨恍若梦醒,翻到书籍的最后一页,打算找到灵印,借走这本书。
没有。
没有灵印?
她迷惑了一瞬,这是一本不属于镜花草庐的书,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没有灵印,也就是说,不管她如何处置这本书,都不会被草庐发觉。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祁墨鬼鬼祟祟把书塞进了储物袋,站起来蹬蹬就往门外跑。
半月前她打开此门看见了漫天毒雾,这时再开,大殿内一片寂然,已是门可罗雀。
可见那桩诡邪的发狂案,属实让不少弟子心生忌惮。
祁墨顾不得久坐起身带来的目眩,飞也似的冲出书斋,一双绀青缎面靴摇摇晃晃停在了瓦屋前。
祁墨停步,手搭凉棚回头望去,青黛色的鱼鳞瓦片安详地挤在一块晒着太阳,屋檐下,“镜花草庐”的雕花牌匾映入祁墨漆黑的眼底。
少女盯了良久,唏嘘一声,抬步离去。
清泓学院,作为仙盟第一大联合学院,建筑群广,地势集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