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各揣心事的二人看似若无其事地出了门,一张嘴,发觉他们对出去转的定义也有很大不同——元一以为是在附近走几步聊两句,但莫老五按开了他庞大越野式吉普车的车锁,灯闪刺目声音冲耳,说想着开车带她去海边兜风。
“来嘛,车顶可以钻出去吹海风。”他已经重新调整回了原来的状态,笑着指指和他一个色系的车子,语气怂恿。
热风吹拂,皮肤又黏又燥。她面容嗅不出绕圈子的余兴,聪慧的眼睛低垂着,放空了浓郁隐埋的雾气,深处尽是潮湿的绿壤。鬓边的碎发凌乱地吹着,她挽在耳后,动作里涌动着有意忘却的疲惫。看着手腕上的细表,她若有所思道:“有点晚了。”
海岸大道很近,一股夜里潮涨的淡淡腥气,仔细听,海浪层层而至的声音像挤在一个细小的管道里悄悄袭来,纯粹,温柔。这是大海最魅惑的假象,只需灯光殆尽,杳无人烟,海水汐汐就会侵入你最潮湿的地方,在你背后堆积起蚁山,逐渐包裹,密密麻麻的庞大,没有停息,刺骨地浸透理智的石墙。它们从你的疤里冒出来,从曾经记忆的裂痕中涌出,或是忽然存在于你童年深夜的某一日,掩藏在浓稠的黑里,注视。
潮涨潮落得以从腹腔勾钓的附着物沉重而忧伤,她不想。
“就在附近走走吧。”她算是拒绝。
“不想听听海声?”他说。“沿海的浪声还是很舒服的。”
“你真的很喜欢海。”她微笑,眼里消散的雾气重新弥漫成笑意。“很少见海员上岸还经常想往海边去的。”
“嗯?看起来你很了解嘛。”莫老五换了换站姿,对她了解的海员形象感起了兴趣。
“对人类社会性而言独自面对大海还是太孤单了吧。”她说。“这边不少心理医生都有长期稳定的海员咨询者。”
“嗯,是这样,在海面上工作的人多少有心理疾病。”他毫不在意地微笑,所言的群体显然不包括他。“其实出了海,无论货船游轮,就已经是一个独立的社会体系了,只不过比地面更原始。”
“你话说得像和你没关系。”她揶揄。
“哈哈,我当海员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他笑。“不过你说得对,海员下了船大多都不想见海。”
“又不包含你了。”
“它很迷人的。”
莫老五端详她,近乎赞美又具有童话色彩地说:“在地面呆久了,有时会怀念夜里呆在船里她忽然发脾气的样子——几十米高的海浪,整艘船被淹后操作浮起。”
“医生,你会怀念曾经的手术台吗?”他描绘着,随后,话题毫无意料地转到了她这里。
她眼睛里悄然爬出了一点稍显感性的东西,又随着她嘴角的上扬自然而然地埋进了肌理的纹路中,从未出现过。雾气浓郁,她理智的高墙坚不可摧,毛孔散发出的气息冷冽而清柔,像无尽的吊唁。
“我没你这么纯粹。”她笑意如常。
“莫先生,我只是个普通人。”
电话恰到好处地响起,她看了一眼,示意后手机贴上耳朵。对面应该是她的同事,在聊一个病人的情况,她垂着眼睛听,给出方案,一些普通人听会稍显冷血的治疗策略和专业术语交错着,像第一次见面时利落的缝合,信赖的同时又希望她能温柔点。
有些人就是这样,你知道她能温柔。
莫老五等了一会,示意边走边聊。两个人沿着路边漫无目的地散着步,这个电话似乎没头了,两边人都在严谨的商讨。外面的空气太热,莫老五把领子处的扣子解开,袖子也都扁了上去,时不时余光留意着她。她谈事的表情和心不在焉时几乎看不出区别,都是若有所思的,没有停歇的——他大概能感觉到她在想什么,不具体,得以意会——自愿沉浸在难以挣脱的泥潭里,习惯性地,持续沉溺。他知道她忙得像迁徙的鱼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由刺骨的海水推搡着。她婉拒好意(也可能是拒绝他的),婉拒同情,清醒殉道于难以达成的释怀,目之所及看似前路,实则漫漫来路。
潮湿的眼睛,心口不一的理想主义。
那一夜荡漾,涟漪阵阵,每当记起任何细枝末节,都想要找一些和她有关的东西降燥——拿出手机看看她的电话号码。过程缱绻绵延,结束得草率又体面,合上的门老远还能送来她头发的香气。她那天穿得一件灰黑色衬衫,袖子到手肘处,半身裙的拉链拉好,衣摆掖在里面,让后腰和衣服间腾出了漂亮的距离。半身裙是裹身的,到小腿肚收了口,步子受束口牵制着,每一步都会被裙子勾出下身的轮廓——难以忽视的性感,心照不宣。
她平时有在锻炼,身上健康的紧致,和她在曼迪合众国的那种干练劲儿相得映彰,腰腹相对软了很多,和那条横着的疤有关。他说疤的颜色挺新,她就两条胳膊向后撑在床上,和他说如果那次他们晚了几个小时再走,他们也要遭殃。
“如果没好我不可能乱用我的身体。”她对他笑笑,手背擦着嘴角。“放心,已经好了,不过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坏兴致了?”
这倒提醒他更需要怜香惜玉了。他笑着掩盖内心的复杂。手掌覆盖在上面,女人的皮肤有点凉,疤被遮得严严实实,腰勉强是他指尖到手腕这么长。
“那是有十个月了?”他简单算了一下。
“嗯。”
“真的好了吗?”
“我如果说没好咱们会重新穿好衣服坐起来聊天了吗?”
“其实可以的,身体第一。”
“你很会哄人。”她笑笑吧头发解开。把他的话当走走“绅士”形式。
“肠子当时有流出来的风险吧?”
她抬起头。
“看样子莫先生是过来人?”她饶有兴致地说。
“肚子会像烂掉一样疼。”他说。
“我还以为你们不会有这种体验呢,你们身体恢复快的惊人。”她索性躺下,看着天花板。她声音轻的婉转,和正常说话的区别似乎不大,只是沾上了情.欲的味道,让本身的语调淋上了一层很薄的弹性,听得心头很痒。
“如果知道会是这种情况,我怎么说也不会走。”他抚摸着她的腹部,皮肤的温度渐渐一致。
“是吗。”她抚摸着他的手腕和手背,对他的言论不做深入。“就算是知道,提前逃跑也是人之常情——我们不会要一直这么聊吧?”她抬起胳膊,把他勾下去。
她通身散发的清醒自持,都不像是他会说能轻易拿下的女人。好看的女人和男人无关,她们永远漂亮,永远到处都是,男人总觉得女人爱慕强者,其实自己也是,是玩儿是谈心知肚明,上了什么心,多少心,自己最清楚。他也没能想还有动心的时候,他这种四海为家的就算动了心,在一起也容易耽误人家,怎么就能像毛头小子一样到了这个地步?
他们并排走着,他很明白。
人这辈子要是明白道理就能做到,哪儿还会有那么多说不清道不明?更何况是面对一个难忘的,几经试探千真万确的“同类”,更是明明白白。
终于,她电话结束了。若有所思的神色回荡在她的皮肤上,他多半知道她要做什么了。
“要不今天就这样?”她抬头对他笑笑。“工作上的事,我要失陪了。”
莫老五插着兜,笑里嵌着些无奈。
“有没有想过给自己放个假?”他轻轻说。
“我已经放过很久的假了。”她说。“前段时间。”
“病假和放假怎么会一样。”他意有所指,目光指向她的腰腹。“放假是享受的,受罪不算。”
元一手覆盖在受伤的地方抚摸着。“你不说我都要忘了。”
“疤还在吗?”
“怎么了?”
“如果不想留疤,我有不错的除痕药。”
“没关系,我暂时不太需要。”
“想要了和我联系。”他语气如常,叹出无可奈何的鼻息。“这个药如果抹一次消不掉,我给你当马骑。”忽然,一个夸张的动作。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玩笑戳了笑点,笑容得不那么疲倦了。“我绝对相信这个药的实力。”她忍着笑,因为她想到他这个体型似乎当牛更合适。画面一出,更让人忍俊不禁。
“回去吧,我送你,去哪儿?”
吉普车很高。她蹬上副驾驶,车里算得上干净。车的主人恋旧,车内的部件都是很耐用的东西,披着时间的刻痕。这是一个男性气味很浓重的车子,皮质座椅和凉席,年代久远磨损不一的各式挂件,还有烟草寄生皮革的浅淡气味。车子应该刚洗,车身干净,倒车镜一尘不,像他上次找她看电影穿的白衬衫,似乎有肥皂味。
“送我回家吧,昨天的地方。”她系好安全带。“我要回去拿东西。”
“之后还要去哪儿?”他问。
“医院。”
“我一路送完吧。”
她看他一会。“你夜里似乎都不忙啊。”
“是你太忙了,这个点还要去医院。”他侧来身,拉开她座位前的储物箱,身体礼貌地保持着距离。“里面有光盘,可以放你喜欢的音乐。”
车子铿锵有力地启动,驶进大道。元一翻看着腿上的光盘集,材质很旧,光盘里的歌也很老,偶尔能看到几个最近的,但也是老歌手的新专。这些歌她多半听过——作为时代经典。她也喜欢老歌,老歌里有故事,有酒,在持久的麻木中融化出朦胧的光亮,纯净,幡然醒悟。
她没播,今天已经有东西要化了。
她又翻了几张,看到最近的摇滚专辑。
“你还听摇滚啊。”她说。
“摇滚多好。”他开着车身上扭动几下。“生活就是摇滚。要不要放一个听听?”他勾头看了一眼。“这个乐队我特别喜欢。听过吗?”
“那就听听吧。”元一把碟子塞进读碟机的入口。
音乐放着,莫老五和她介绍着这个乐队以及专辑的内容,曲目过了四首,他一只胳膊放在车窗,语气平缓道:
“话你可能听烦了,”
他的声音从强劲的节奏上空穿过。
“有需要帮忙你可以随时找我,我是认真的。”
对方一如他所料沉默了一会,道了句不驳面子的谢谢。
她又看起来心不在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