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月色清寒,苏暮雨的面容一半笼在影绰的冷白月光下,一半被伞遮着,让林浅只能看清他半张轮廓分明的脸。
林浅看不清他的眼神,但没从他身上感觉到杀气。
苏暮雨也确实不是来杀人的。
“听说你受了很重的伤。”他合上了伞,一双淡漠的眼睛凝注着桥上站立的林浅,此时夜风凄冷,吹起她紫色的衣角宛如蝴蝶。
“很抱歉。因为我们你才会受伤。”苏暮雨将伞挂在腰间,微微低下了头。
他脖颈弯下,漆黑的衣领间一截苍白的颈椎在月下泛着冷光。这样几乎是谦卑的姿态本不该出现在大名鼎鼎的杀手执伞鬼身上。
这样的话也不该出现在一个冷血无情的杀手口中。
有哪个杀手会向任务目标道歉?
除非另有所图。
林浅拢了拢身上的黑裘,很想回一句“道歉有用的话要警察干嘛”,想起来这里没人懂这个梗,只能在心里叹口气。
“对不起有什么用?我遭受的痛苦不会减少一丝一毫。凭你一句无用的道歉,就能让我心甘情愿替你救一个不知死活的杀手?苏暮雨,你未免太高看自己了。”
她的声音很冷,像是剑上滴落的露水。
苏暮雨很少听见她这样冷漠的声音,至少在他的记忆中,林浅是美丽的、柔软的、带着一点撩人的顽皮,一点清冷的风雅。
如今……不知道是他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她,还是她已经和过去判若两人。
心底有细微的疼痛浮现,像是被很多针同时刺入。他忽然很愧疚,愧疚于当初不应该那样草率有决绝地斩断和她的情意。分开地那样难堪,那样突然。
“我并非想借此胁迫你救人,救不救人,是你的自由。林浅,我想说的其实是,对不起。”苏暮雨一字一句,缓缓说出了最后三个字。
沙哑得像是滚过刀口的沙砾,苏暮雨抬起了双目,深黑到浓稠的瞳孔里忽然闪过一丝痛楚,一丝歉疚。
林浅一怔,这个对不起里包含的感情太过明显。她凝视着桥头的苏暮雨,脑海中蓦然浮现那一年的雪夜。
那个难堪的分手。
这是……打感情牌?
“当年,我对你不够好。”苏暮雨的声音很轻,像是被风卷起的落叶。
“我有负与你。”他轻轻说道,眼睛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像是在眼眶里下了一场暮雨。
十六七岁的林浅在天启城外因为一只纸鸢、一场夏雨、一把微微倾斜的伞喜欢上了一个人。一个在她心里只是苏暮雨的人。
她很大胆,很直率,像夏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毫无顾忌地降下她所有的喜欢,一定要让人知道她无与伦比的美,她炽热心脏里真诚纯粹的喜欢。
她的喜欢热烈明亮,摆在苏暮雨眼前时几乎能刺伤他的眼睛。
而苏暮雨接受了份热烈的喜欢,最后却用一捧冷雪将它狠狠浇灭。
桥下河水东流去,一轮冷月皱在河面,映照着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
林浅的心脏传来一阵刺痛,那些记忆如同被风卷起的尘埃,瞬间弥漫了整个心间。
她欲张口,但心头突如其来的酸痛比喉嗓的震动更先。于是她攥紧了手指,紧紧盯着苏暮雨,一步向前:“你才知道你对不起我?我始终想不明白,我有哪里对不起你,让你连一句正当的解释都不肯给我。哪怕你告诉我你不敢,不敢违背你们暗河那狗屁一样的规矩,不敢面对世俗的指指点点,不敢赌我是不是年少艾慕一时兴起我都可以接受。”
她每说一句就往前一步,直到站在桥尾,借着一抹月光看清了苏暮雨的面容。
“可是你呢?你用一纸乱七八糟的书信告诉我你从头到尾没有一点喜欢,你告诉我你对我是一个老男人遇见漂亮女孩表白的顺水推舟,你让我觉得自己的喜欢实在犯贱!你以为那些话语会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归于平静直至消失吗?不,我一直记得,你让我觉得恶心。”
林浅的眼眶泛着一丝血色,那些话像一把尖刀插进两个人的胸膛。苏暮雨被这浓烈的怨恨和愤怒震得身形一晃。
他的脸色苍白,唇齿微微颤抖,想开口说什么时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无用的抱歉已经说过,重复没有任何意义。他们之间开始的那样唯美,结束却那样难堪,怨恨才是最正常不过的。
月光水色之间,林浅的眼眸里闪烁着晶莹的水光,她逼视着苏暮雨,仿佛紧紧掐住了苏暮雨的心脏,让他觉得哽咽,窒息。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感情牌可以打了。暗河和赤王害我,我不会善罢甘休。至于你们,不是罪魁,也是伥鬼,无论什么结局都是你们咎由自取。我不会与你合作,你也开不出我想要的条件。”
林浅缓缓收回目光,眼睛里的水色散去,化作今夜月色一样的冷清无情。
“那你想要的是什么?”苏暮雨在她霜色一样的眼神下问道。
“我要我的母亲,你们能给我吗?”林浅冷笑道。
苏暮雨哑口无言。
夜风恰如当年冷,苏暮雨沉默了很久,直到林浅转身,才听见他微微颤抖的话语:“天启城不安全,你,要多小心。”
林浅一顿,回头看向他,冷笑:“有你们暗河这群人在,确实要小心点。”
苏暮雨无言,静默地消失在夜色中。
林浅再度转身,桥的一端,唐莲不知何时站在那边,微微张大了嘴巴,眼神震撼中混着一丝惊恐,一丝敬佩地瞪着林浅,堪比看见了司空长风和唐怜月亲嘴。
“师妹你……”
“不知死活”的大师兄唐莲艰难托起了自己掉在地上的下巴,头上每一根头发都在诉说着震惊。
你你我我了半天,唐莲一肚子问题只憋出来一句:“那个,三师尊知道这事吗?”
蛙趣,也不知道三师尊得知小女儿差点把暗河大名鼎鼎的杀手执伞鬼变成女婿之后会是什么感想。
司空长风:不敢想。
林浅:“……”
她有点社死。
默默咳嗽两下,转移话题:“大师兄,萧瑟那边怎么样了?我们趁早去王府和他们汇合。”
唐莲清了清嗓音,意识到林浅不想多说,没再追问。
“萧瑟无事,但千落受了些伤。我们走吧。”
林浅面露担忧,点了点头。
永安王府之中,司空千落服下蓬莱丹,已经悠悠转醒。
众人一番宽慰,萧瑟才说起正事,问叶若依:“百晓堂有消息吗?”
叶若依摇了摇头:“瑾言藏得很深,姬雪还需要一点时间。”
萧瑟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司空千落的背:“今天那个突然出现的唐门黑衣人给我的感觉很熟悉,我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可唐门之中……”
他想到了一个人,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萧瑟你也这样觉得!”雷无桀激动起来,“我这这样觉得,那个人和大师兄好像……”
“大师兄”三个字一出口,气氛忽然沉默起来。
雷无桀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蔫蔫地坐了回去:“是了,大师兄已经……怎么可能是他。唐门里又不是只有大师兄会用暗器。”
说着声音里已经带着些哽咽。
萧瑟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正想安慰时徐管家突然进来,拱手道:“公子,门外有客人来访。”
“这种时候的客人?”萧瑟皱眉,“谁?”
“怎么,萧王爷在王侯之位上坐久了,我们这等草民连上门都不许了?”
熟悉的声音和轻盈的脚步一齐传来,众人寻声望去,林浅身后跟着刚才讨论的黑衣人,大步跨进了正厅。
“妹妹!”
司空千落看见面目如常的林浅,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你,你没事了,太好了……”
想起林浅被无双带走时那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又见现在林浅眼神清明但身形比以往更单薄几分,她眼眶一热,险些落泪:“当时我还以为你要和大师兄一样……幸好,无双城那小子还有点用。”
“侥幸,命大。”林浅扶住激动的司空千落,看向身边,萧瑟、雷无桀、叶若依同样是面露喜悦。
“林姑娘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千落师姐这些日子一直担心你。”这是憨厚的雷无桀。
“空手就上门,没礼貌。不过看在你大病初愈的份上,就先欠着。”这是嘴硬的萧瑟。
“林姑娘。”这是笑容温婉的叶若依。
林浅也笑了,她看向那边蒙着面巾的唐莲,转了转眼珠子。
“我可不是空手上门,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她故作神秘地道。
“什么礼物?”众人问。
“喏,在那。”林浅指了指唐莲。
五双眼睛齐刷刷望向蒙着脸的唐莲。
唐莲笑了一下,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巾,露出那张众人熟悉无比的脸:“诸位,好久不见了。”
……
这张脸的出现让除去林浅在外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一阵鸦雀无声。
半晌,他们死死盯着唐莲的脸,一言不发。
唐莲和林浅正疑惑,却听雷无桀陡然高亢一声:“呔!好你个千面鬼,竟然还敢变成大师兄的模样骗我们,上次让你逃了,这次你插翅也难逃!”
只见雷无桀怒喝一声,心剑出鞘,就向唐莲刺了过去。
吓了一跳的林浅:“……”
“死而复生”本以为会得到同伴欢呼的唐莲:“……”
长剑袭来,唐莲侧身一躲,手里捏着三寸短的指尖刃,抵住雷无桀刺来的心剑。
但雷无桀刚从天下第一楼出来,正是剑势强盛之时,唐莲躲避起来颇有些狼狈。
“你发什么癫!?”唐莲斥道。
“哎哟,装得还挺像。”雷无桀心剑一甩,“林姑娘,别被他骗了,当初在英雄宴他就变过大师兄的样子骗我们,这次也肯定是暗河的阴谋!”
正想解释的林浅:“……”
大兄弟来了天启城后长了不少心眼哈,可惜就是长歪了。
闹腾了一会,林浅言简意赅地解释了唐莲还活着的事实,成功收获四双眼泪汪汪的眼睛。
只听“哐当”一声,这是雷无桀心剑掉在地上的声音。
“大师兄,真的是大师兄!太好了,大师兄!你还活着!”雷无桀第一个冲上前,一把抱住了唐莲,哭得真心实意。
“真的是你吗大师兄,你没死,太好了!”雷无桀激动得跌坐在地上,抱住唐莲一条大腿哭得撕心裂肺,“我们都以为你死了!”
他一边哭着,一边把眼泪鼻涕全部蹭在了唐莲衣服上,一双手抱得死紧,唐莲拔都拔不出来。
“没死没死,你先松手。”
唐莲死死拽住自己岌岌可危的裤子,求助的眼神看向剩下的人,却发现萧瑟和司空千落都是眼含热泪,两个人一左一右紧紧拥抱住了他,“大师兄,我们真的以为你……”司空千落的声音哽咽,说不下去。
被三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扒着的唐莲还要守护自己的裤子,好大一个人差点被淹没。挣扎两下无果,只能一脸无助地看向一边看戏的林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