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你杀了我女儿啊!是你杀了她啊!”
大爷晒得黝黑的苹果肌因为痛苦鼓了起来,热泪顺着他脸上的沟壑纹路流下。
他只带了一个布袋,浑身风尘仆仆,显然是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找到穆流的:
“我们家就这么一个孩子啊!我的小宝没了,我要和你拼命!”
司机的额间有着刀痕,神志不清地躺倒在地,周身都是血迹。嘴里喃喃着:“我要告你,我要告死你个老不死.......”
见老夫不知何时又从包里掏出了老人机,作势要往男人身上砸,民警同志纷纷上前拦住了他:“大爷,大爷!别!”
顾清武深深叹了口气:“大爷,我们能理解您的心情,但是您把他砍成这样,我们也不好办啊!”
身旁的老妇甩开了大爷的手,忍无可忍道:“你消停点吧!婷婷已经不在了!”
说完,她瘫倒在地,微张着嘴,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无力锤地:“是我的婷婷命不好啊,好不容易找到喜欢的,以为是个会好好待她的,结果在外面孩子都有了,被骗了身子还骗了心。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恶毒的人呢?我们婷婷每天早上五点出去卖豆腐花的钱都给你的,去餐馆当服务员的钱也都给你的,晚上出去卖烧烤的钱也都给你存着的,她不怕苦不喊累,她把钱都给你存着,就是想和你有个家!可你居然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你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婷婷呢?我们好不容易把婷婷养大,我们把她养得这么好,这么好,就被你这么糟践!她怀着孕啊!她肚子孩子都三个月了!我这么好的婷婷带着肚子里的孩子被你这个畜生逼死了!我可还活个什么劲,我可还活个什么劲啊?”
救护车带走了司机,大爷和老妇被请入了审讯室,江涤尘也明白了来龙去脉。
来自农村的独生女婷婷,被父母全心全意地宠爱着长大,从小积极向上,热情待人。
经过亲戚介绍认识了司机,两个人迅速坠入爱河,却在结婚前夕得知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丈夫出轨。
她一时之间承受不住,投河自尽。
顾清武让他们安定下来后,坐下点了根烟,递给江涤尘:
“在法律上,订婚并不具有婚姻的法律效力,那个男的虽然道德上有瑕疵,但也未必构成直接的违法或刑事责任。”
江涤尘是第一次抽烟,猛吸了口被呛得连连咳嗽,顾清武咧开嘴笑了下:
“最麻烦的是这对老人的行为属于故意伤害了,也可能构成故意杀人未遂。情节较轻的会被判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十年以下。”
“而且他们还要承担赔偿责任,那个司机的医疗费、误工费、营养费和精神损害赔偿,杂七杂八没个几万下不来。”
“他们拿不出这些钱......”
“对,是拿不出,要是有钱,两个老人可以请很好的律师,可以付得起天价赔偿金,要是有钱什么事情都可以解决,大家都会满意,可这不是没钱吗?
“我的意思是他们要是拿不出这些钱,就我出。我有钱,这老头砍得好! 法律制裁不了出轨男,就应该处私刑!”
“你他妈,你最好在开玩笑......”
见顾清武的面上浮现愠色,江涤尘正了正形,点了点烟灰:“不过队长,也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用钱解决的吧,再有钱婷婷也回不来了。”
“你错啦,公子哥。要是有钱,婷婷根本就不会死。”
“江河集团的少爷,你觉得你家里人会介绍司机,服务员,保洁做你未来的老婆吗?根本不可能。而且就算对方长相优越,性格温柔,你一时春心萌动,但你觉得你真会看得上他们,和他们结婚?”
“说是说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实际上人嘛,都很精明的呀,心中总有杆秤的。”
“婷婷也是如此,如果她是白富美,就算真的恋爱脑上头,冲破艰难险阻,又和什么不三不四的司机谈恋爱了。”
“但她要是看到身边其他有钱小姐妹的男朋友,时不时名牌包包,高定裙子,豪车超跑地送,你觉得她真的还能坚持喜欢那位月入六千的小司机吗?”
“我说话比较难听,你也别放在心上。你们年轻人还是对爱情抱有幻想比较好。”
“嗯,我懂你的意思,对爱情抱有美好幻想就行了,结婚跟谁结都行。”
“我是这个意思?”
“不过婷婷怎么发现司机出轨的?”
“你也觉得婷婷不应该知道她老公出轨?”
“当然不是。”指尖的烟灰燃尽飘落,尼古丁的味道充满了鼻腔:“如果不告诉婷婷,她可能就不会死。”
“活在谎言里的幸福算幸福吗?”
“算。”
江涤尘没有任何犹豫道:“当然算,幸福多么难得可贵,就算是假的,就算是谎言,幸福也就是幸福,大不了撒一辈子的谎,只要幸福就好。”
江涤尘的答案正中顾清武下怀,他打开手机,看着妻女在迪士尼乐园放烟火时拍得屏保,满是皱纹的脸上展开了笑容:
“这就对了,做人就应该这么想,活那么明白干嘛?什么真的假的,什么骗不骗人的,开心幸福就好,想那么多干嘛呢?司机乐意瞒,就让他瞒呗。”
“好了好了,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见多了就习惯了。反正告诉婷婷这件事的那个人也没有直接的法律责任。”
“你这次干得不错,保护了杨槐,也抓到了陈金进,我晚点安排人去审他。上面看在你将功补过的份上,停职提前结束了,不过处分还得留着再观察观察。”
顾清武熄灭手中的烟,一言难尽地看着江涤尘的手掌,关节处打得破皮结痂:
“但是啊,你把陈金进的牙打掉了颗,打太狠了,你明白吗?很难不怀疑你在公报私仇啊,下次手轻点。”
江涤尘脚步虚浮地走出审讯室,今天发生得事情太多,大脑近乎无法运作。
手扶着门栏,四四方方的窗户透出深蓝又平静的天空,他长久地注视着那边天空。
无论是他,还是杨槐,还是婷婷,“神”好像一次都没有显灵。
如果法律没办法制裁犯人,神又不会降下天谴,那受害者又能怎么办呢?
好像无路可走。
真的只能除以私刑吗?
就算现在的他,抓到了京城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把他交给了法律审判,好像也不公平。
多少人的一生因他改变?他又多在监狱外潇洒快过了多少年?等到审判结束实施裁决又要多少年?
江涤尘不敢想,他只觉得这些时间,若是让母亲多活一会儿,多陪他一会儿,该有多好呢?
心里的戾气越来越深,走到拐角,却见到人影鬼鬼祟祟地跑开。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用力钳住那人,灯光下,严韧悦的眼睛肿得像个核桃:“是我告诉婷婷她老公出轨的。”
“我怎么知道她会紫砂呢?我他妈害怕啊!我见过多少孕期出轨抛弃妻女的男人,被PC的男朋友传染性疾病的女孩,什么病都他妈有,梅,艾滋,hpv,甚至是被老公家暴致死的女人,她们就和陈静一样长袖下面全是疤痕啊!我现在知道那个司机不是好人了,我为什么不告诉婷婷让她再找别的人呢?”
“我真的有错吗?”
“我是无辜的啊!你不要再指责我了!我已经后悔了!我真的有在忏悔了,求求你了。”
严韧悦痛苦地躬下身,抑制不住地发出干呕。
江涤尘安安静静地站着,双手垂落在两侧。
他拿起果篮里的橘子,骨节分明,带着点点结痂伤口的手,掰开橘黄色的外皮,放在小瓷盘里,及其自然地递给杨槐:
“杨槐,你会觉得我的朋友有错吗?”
问完,他又自嘲似得摇了摇头:
“没事杨槐,哥哥知道你很成熟,很厉害,很聪明,但是问你这种问题,还是有点疯了。你吃完就休息吧。后天你出院再来看你。”
“揭露坏人做得错事怎么会有错?遇到不好的事情勇敢揭发,每个老师都应该教过的,哥哥的朋友明明就是无辜的。”
病床上的杨槐品味着橘子甜蜜的汁水,幸福地闭上了眼:
“任何做错事的坏人不都应该有被揭发的准备吗?不然杀人犯为什么要隐藏作案工具?”
“哥哥的朋友只是做了那个坏人早就准备好会发生事情而已。哪里有错?”
“哥哥,你为什么会问我这种问题?”
江涤尘的喉结滚动,杨槐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问了蠢问题:“因为有人为此轻生了。”
杨槐秀眉微蹙,苍白的脸上绽出勉强的笑:“哥哥,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能力。如果我知道那个晚上爸爸妈妈会被人杀死,那我就会提前把门锁好,把箱子桌子推到门上,把刀握在手里。”
“但我不知道呀。”
说着说着,泪水在她的眼眶里积蓄,落了下来。
江涤尘下意识伸出手,接住了她滚烫的泪,他的指尖有些许麻木。
端详着杨槐瓷娃娃般白皙红润的脸颊上,那条条泪痕,她这些天应该一直在哭吧,就算她已经比同龄人活得要通透许多,但她毕竟只是一个孩子啊。
“杨槐,对不起,哥哥不应该问你这些事情。”
“对不起。”
“哥哥,为什么要对不起?你......为什么要哭?”
他没有办法阻止陈静和杨国立自相残杀。
他没有办法在陈金进的下手之前救下杨槐。
他没有办法阻止周婷紫砂,不停有人死在他面前,可是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亦如十二年前,母亲死在自己面前,但是他躲在柜子里,他连出去阻止凶手都不敢。
他懦弱又无能,十几年了,他根本就是没有丁点改变。
是!他确实是个废物,可是为什么人总是要那么坏呢?为什么人要去伤害他人呢?为什么人总是这样呢?因为自己的错误去伤害无辜的人!
可真的有人有错吗?
严韧悦告诉周婷未婚夫出轨是出于好心,周婷的父亲打人是因为司机出轨,就连陈静都是为了给自己的弟弟还债杀害的杨国立。
好像每个人都怀着自己的道理,去有意无意地伤害他人。
江涤尘他现在不知道该怎么报复,就算抓到犯人事情也已经发生无法改变,他不知道到底应该恨谁,恨谁好像都是无解,他只能痛苦地活着。
神啊。
求求你显灵吧。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杨槐感受着手背上的潮湿,男人浓密的睫毛扫过肌肤,她完全无法理解江涤尘为什么要哭?
但他哭起来的样子,好美。
像是眼睛里飘了层薄薄的红纱,覆住了她的心。
颤抖,哽咽,每个动作,都晃荡着眸中的水珠,透明的泪淌下来,灯光在他那双含着泪的桃花眼里,像是落日黄昏,引人沉醉。
“哥哥,不要哭了。”
杨槐抱住了江涤尘,高大的男人被小小的女孩拥抱着,却让人感觉是慈母在安慰着怀中哭闹的孩子。
她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他的背,说着:“怎么了呀?为什么哭呀?不要再哭啦。”
但杨槐撒谎了,她想要江涤尘在自己面前多哭一点,怎么才能让他在自己面前多哭些呢?
折磨他。
一个星期后,司机的尸体被人在穆流河中发现,事发路段没有监控,经法医鉴定是酒后失足摔到河里去的。
婷婷的父母回到了农村,在得知司机的死讯时没有大仇得报的喜悦,他们面无表情,脸色灰败得像两具尸体,不发一言地上了火车。
在杨国立这个穆流首富的大案下,没几个人关注司机的死亡,但严韧悦松了一口气,自此之后的每个月,她都会寄两千块钱给婷婷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