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钓鱼一样不紧不慢地放着线,两只怪物被鲜血刺激得暴躁发狂,在楼道里你推我攘,汗水和油脂附着在皮肤表面,光滑粘腻,还有点恶心。
宁乾收回视线,不再往后看,他怕再看一眼会忍不住想呕吐。
看久了倒是没觉得有多吓人,甚至依稀能从那堆肥肉里看出密室那小男孩的影子。
他刚一转头看向前方,就见方才在楼梯间有过一面之缘的女人喘着粗气朝他跑来,身后跟着一片涌动的肉浪。
涌动的……什么玩意?!
靠,这么多?
女人显然也看见了朝他迎面跑来的宁乾以及他身后跟着的两只怪物,秀眉一拧,脸色霎时间变得格外难看。
宁乾面上不显,心里疯狂骂娘,他快速环视四周。
女人那边的过道被塞得满满当当,从那边脱围可能性为零,他这边只有两只,虽然堵住了楼道,但也不至于一点缝隙也不留。
前有豺狼后有虎豹,两只怪物挥动着短小的手臂,嘴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吼,宁乾盯着它们中间那道泛着油光的窄缝,眼神复杂。
真的要钻吗?
宁乾不是很想面对现实,他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自己钻出来会成什么邋遢埋汰样。
不钻,死,钻了被抓住,还是死。
要是唐顺意在这,肯定一脚踹在他屁股上让他少墨迹快钻。
宁乾自认不是什么有洁癖的人,但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知道于秋台可能在外面,他就想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
距离越发近了,怪物张开嘴,露出一口黄牙,牙缝里卡着碎肉和连带着头发的头皮,宁乾呼吸一滞,花了半秒钟做出了决定。
钻吧,不是很想被这玩意咬上一口,太恶心了。
宁乾停住脚,转身面对两只怪物,朝女人的方向退了两步。
助跑,起跳,一个滑铲!
女人的惊呼在耳畔回荡,宁乾没空理她,不敢睁眼,屏住呼吸,手脚并用往外钻。
肥腻发汗的真皮层贴着他的面颊滑过,触感要多恶心有多恶心,宁乾胃里一阵翻涌,憋着的气没忍住散了,不小心吸了一口气,瞬间像打通了任督二脉,蠕动着艰难地钻了出来。
多亏了这怪物肥,两只小短手舞出花了也没逮住他,当然也有没及时反应过来的原因,它们怎么也没想到有人这么冒昧会往人□□底下钻。
宁乾伏在地上,脸颊贴着地面冰冷的瓷砖上,张着嘴宛如上岸离水的鱼一般大口喘着气。
……好险好险,差点没熏死在里面。
“砰——!”
还没等他缓过神,身后突然传来重物撞击到□□发出的闷响,宁乾撑着疲软的四肢爬起来,却见肉堆里直愣愣地伸着一只瘦弱的臂膀。
女人如法炮制,想要跟着宁乾钻过来,但那两只怪物早已有了防备,还好她比宁乾瘦,不然连一只手臂也伸不出来。
再这么下去女人一定会被憋死的,不行,要救人。
宁乾踉跄着跨步上前,一把握住女人伸出的手。
女人手心一颤,随后紧紧反握住宁乾的手,坚硬漂亮的美甲刚好抠在宁乾掌心的伤口上,把人疼得龇牙咧嘴。
似乎是意识到有人在和自己抢夺到手的猎物,两只怪物不约而同转过头,冲宁乾张开血盆大口。
潮湿腥臭的口气扑面而来,尖锐的黄牙只差一点点就要碰到他的面皮,宁乾急得大叫。
“你使劲啊!”
“唔唔唔!”
眼见蠕动的肉瘤离自己越来越近,宁乾闭上眼,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数到三!还没出来我就自己逃命了!你别怪我,生死有命,我尽力了!”
“一!二——”
“啊——!”
话音未落,倒数被尖锐的尖叫声打断,手下的阻力骤然一轻,宁乾当然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一鼓作气把人拽了出来。
怪物不知道发什么癫,像触到烧红的烙铁般嚎叫着朝后退去。
宁乾爬起来就跑,顺便扯了把跌坐在地头发散乱的女人:“跑啊?愣着干嘛?还想再来一次???”
两人左拐右拐,躲过游荡在楼道里蠕动的怪物,跑上天台,把天台上的杂物搬到铁门口死死堵住。
做完这一切,宁乾靠着墙缓了半天才活过来,抬起袖子闻了一下,一股浓烈的酸臭钻进鼻腔,那味道,硬要形容,像在烈日炎炎的盛夏十天半个月没洗澡了一样,他逃避现实一般闭上眼,欲哭无泪。
啊啊啊他刚洗的澡!身上不香了!还滂臭!
女人显然也不好受,摇摇晃晃的连路也走不稳,抬手想捂住干呕的嘴唇,被身上沾染的气味吓退,扶着墙艰难地往前挪:“那个谁,你扶我一下呗……”
宁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要,你身上臭。”
女人:“……?”
“有病啊!你身上不一样臭?!”
宁乾煞有介事:“负负得正,更臭了怎么办。”
女人:“……”
神经病,无法交流。
东奔西逃,好不容易平复下激烈的心脏,女人抬头看去,震惊于满目血红。
长风吹拂鬓角碎发,风声呼啸,衬得天台愈发安静,安静到近乎诡异。她嗫嚅着嘴唇,想和宁乾搭话,后者正靠着墙闭目养神,唇角勾着一丝浅淡的笑意。
平心而论,这位救她于水火的青年当真长了一副好皮相,鼻梁高挺,眼窝深邃,苍白的脸颊被溅上殷红的血迹,随意往墙上一靠,带着漫不经心的痞气。
“我叫……程锦禾,你呢?”
宁乾很累,眼睛都没睁开:“宁乾。”
“刚刚谢谢你啊。”
“……”
“我住12栋,五楼,本来走得好好的,那些怪物跟疯了一样往楼上跑,遇到活人攻击性更是直接翻倍,发牌的荷官也不见了,怎么回事啊?”
“嗯,不知道。”
“这天怎么回事?你这人怎么还在笑?不害怕吗?”
恰巧天边金色闷雷炸响,宛若天罚,宁乾屈尊降贵睁开眼,含笑盯着天色一角,神色疲惫,眉眼温柔。
“不怕,是我朋友来找我了。”
有他在,很快就会没事了。
*
于秋台眼底泛着点点冰霜,霜衣剑身锃亮,他抬手抹去唇角一线血色,剑锋一往无前。
徐紫来的脸颊被削去一半,露出森森狰狞白骨,血淋淋的肉块蠕动,缓慢生长着。
“束手就擒,饶你一命。”
于秋台神情淡漠,驼色大衣在空中飞舞着,纤尘不染,和他相对比,徐紫来就显得格外狼狈,实际上燃烧本源,他也不好受。
得速战速决。
闻言,少女轻笑着摇头拒绝,血泪滚滚滑下:“先生给了我二次生命,我不能背叛他。”
话音未落,一道极具穿透力的呼喊顺着风声刮进两人耳朵里。
“于——秋——台!”
熟悉懒散的腔调,明明才刚分别,于秋台竟有几分怔愣的想念。
得,速战速决。
徐紫来撑着残破的魂体,倔强而狠厉地和他对视。
缠绕在天穹之上的庞大血管将小区里的新鲜血肉源源不断输入到徐紫来娇小的躯体中,怨气节节攀升,于秋台面沉如水,望着眼前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的怨魂,阖上眼眸,再度挣开只是,瞳孔中深沉的黑退尽,转而是刺目的金。
剑挽狂澜,冰霜漫天,和呼啸的黑气红血撞在一处,隆隆如闷雷炸响,飞沙走石,山摇地动。
又一道剑光裹挟寒气斩下,徐紫来双目赤红,已经强弩之末:“非亲非故,你管他们的死活干什么!”
“朋友遇困,”于秋台握着剑柄,没有一丝动摇:“我要救他出来。”
——我要救他出来。
——同志!我儿子在里面!你得救他出来啊!
话如清风过耳,却重重敲在早已死寂的心脏上。
生死时刻,徐紫来竟恍了神。
她是姐姐,所以应该乖巧懂事,要时刻照顾弟弟,帮衬家里。
可她也就比弟弟大了几岁而已。
“妈妈。”
小小的女孩怯生生拽着高大女人的衣角:“网上说,你们这叫重男轻女,是、是不对的……”
女人脸色一变,一掌将徐紫来掀翻在地:“跟你说了多少遍少上网!你又背着我偷看手机了是不是?!”
“什么重男轻女!我们家从来不搞那一套!让你照顾弟弟仅仅只是因为你更大!你是姐姐,如果小宝是哥哥,我们也会让他这么照顾你的!这是老大的责任!”
真的吗?
小小的徐紫来半信半疑,桌上摆着父亲带回来的草莓蛋糕,粉嫩,甜蜜,是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无法拒绝的快乐。
她抱着草莓蛋糕,吃得满嘴奶油。
真的吧?
爸爸妈妈也很爱她的,只不过弟弟还小,没办法要多照顾他一些,她作为姐姐,应该懂事。
假的。
小徐紫来不知道,如果弟弟是哥哥,根本不会有一个叫徐紫来的妹妹出生。
紫来紫来,不是紫气东来,是子来。
她自欺欺人的童年止于那场大火,没人在意她死里逃生,没人在意她半身被火烫出的丑陋瘢痕,母亲的藤条和父亲的皮鞭抽在身上,很疼。
“跟你说了厨房炖着汤!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你差点把你弟弟烧死啊!”
“医生说小宝吸了太多烟尘,肺有问题,这病根子要跟他一辈子啊!他还那么小啊!”
那年,徐紫来刚满七岁。
家庭不是她的避风港,是压在她身上挪不走的重岳。
十年后,父亲染上赌博,家里要卖她还债,少女从楼顶跃下,身心都轻盈了。
父母围在她惨烈的尸体旁哭号,为到手的彩礼飞了,不为女儿的逝去。
自杀的人要找替死鬼才能转世投胎,徐紫来没有离开,浑浑噩噩游荡在世间,直到遇见那位病骨支离的仙长。
青衣红伞,踏着雨丝而来。
徐紫来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那人浅笑着喊她回神,红伞下探出一双苍白伶仃的手:“小姑娘,你心中有恨。”
“我帮你,好不好?”
鬼使神差,她应了。
掌心相接的那一刻,混沌初开,灵台清明,徐紫来怔愣一瞬抬起头,撞进一双冰冷如蛇类般傲而毒的眼睛。
先生待她很好,替她报仇,将那对偏心的父母和不学无术的弟弟拎到她面前,任她处置,又让她以魂体将生前没来得及体验的人间走了一遭,因此,先生想做的,哪怕是赴汤蹈火,她也在所不辞。
先生……
铮铮剑意当头斩下,霜衣在徐紫来涣散的瞳孔中不断放大。
“你和他……”
“其实很像……”
“不,不对,”弥留之际,徐紫来喃喃自语,瞪眼望天,丝毫不在意自己即将消散的躯体:“不一样……不一样的。”
于秋台扫了她一眼,心中无奈叹气。
临终之人的胡言乱语,可恨,可悲,可怜。
雾气消散,疲惫后知后觉涌上心头,盘桓在天幕上遮天蔽日的血光寸寸碎裂,随风四散,于秋台一转眼,刚好对上天台上宁乾惊喜的视线。
*
两人本来坐在墙角闲聊,铁门突然被撞出一声巨响,宁乾和程锦禾急匆匆去看,发现成堆的肉瘤挤在门口,疯了一般往铁门上撞。
“快快快把门堵住,要是让它们冲进来我立马跳楼!”
“要你说!现在挨这么近怎么不嫌我臭了?”
话音未落,撞门的怪物骤然消失,宁乾一个踉跄,差点和程锦禾摔成一团。
回首抬眸,于秋台笑得梨涡浅浅,身披云蒸霞蔚朝他走来,身后是崩裂的血色苍穹,盈盈一抬眼,落了满身雪。
那是任何形容都显得苍白的心若擂鼓。
宁乾脑子骤然一木,血液逆流冲向脸颊。
漫天红霞作衬,怎么不算红妆十里,天地为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