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虑重一时间有点累懵了，还以为说的是自己，愣在了原地没敢上前。直到谢白盯着他许久，回头闭上了眼睛，开始不耐地大呼小叫着：“秋叶！秋叶！拿药来给我！”

将军哑着嗓子，话也说不明白，听着有些凄惨。

孙虑重猛然察觉过来，他不是在跟自己说话，他想要安神方的药——他是看到了幻觉。

不知怎么的，孙虑重忽然想到了他在火场里被那些幻觉燎烤的时候，想到了卢道先抓着他血肉凋零的手，和那双燃烧着火的眼睛，又想到了心里那个隐隐的疑问。

每个人的幻觉都是怎么样的呢？某种甘心或不甘心，某种情愿或不情愿，执着者迷惘颇多，才在迷惘里寄身幻觉。

他在火场里其实什么也没想，那场火起得突然，他怕生事，只想找到卢道先。于是半真半假时尚不知身在何方，只能听凭感觉，叫自己随波逐流才轻松些，竟真给他找到了想找的人

那被幻觉完全笼罩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他鬼使神差地握住了谢白的手。

谢白忽然不叫了。

他扭过头来愣愣看着人，通红着眼周，表情异常凶狠地叫着眼前人：“将军。”

他盯着那只被牢牢抓紧的手，半晌后，露出一个像是要哭一样的笑容，说：“我恨死你了。”

嘴上说着恨的话，却也没力气把手抽开。他把手放在孙虑重的手中，蔫巴巴地低头垂着，不觉得威慑，只觉得有点可怜。

孙虑重听着那声‘将军’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略微思索了一番，才意识到谢白叫的是穆将军。

孙虑重和秋叶差不了多少年纪，穆连云殉城的时候孙虑重还是个连话都说不太清楚的孩子。在他这一代，谢将军勇武神威，大将军这个词基本早已指了谢白，她的传说已被谢白取代。

人多薄情，忘性太大，可能再过十几年二十几年，听着她传奇长大的人见了天地人生，生活里经历的辛酸苦甜覆盖了听故事时的悸动，当代的人会率先忘记这个姓名，口中不复再提，只在史书撰写的时候提列两行一笔。

几多风华的人都会在时间中老去，人本身是一本纂写无数的简书，悲呼言笑历历在目，顾念自己尚还来不及，不是薄情，是要活下去。这是必然的。

谢白盯着那只抓着他的手盯了好久，眼皮率先支撑不住，呼吸慢慢沉稳，便一下一下地往底下掉了下去。

装了小半辈子的人，也会在疾痛惨怛时露出了一小条裂缝。

然而他痛呼不出父母，只能称呼一声将军了。

孙大夫走出院外，秋叶拿了药来，谢白已经睡下，他摆了摆手，示意不必了。

孙虑重问秋叶：“他现在还在用药吗？”

秋叶手上拿的就是药，她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安神方。秋叶霎时间有种做了坏事被当场抓到的错觉，心虚地断断续续道：“是有叫过几次......不过我听医嘱的！都没给他。”

谢将军折腾自己不是一回两回，秋叶现在怕他真死了，身体上的事不大肯全部听他的，反而都信了孙虑重去。

秋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知道谢白的情况变得不好，心里很虚，像是等着挨训一样，捧着药碗缩着脖子等着挨骂。

这要是换了个人，三番两次反复折腾，秋叶指定要问问他为什么反复，大骂庸医将人打出门去了。可一开始他们就说好了，这是一条试错到底，九死一生的道路，谢秋两人选定了人，于是万死不回头。

只是谢将军每况愈下，折腾自己也连带折腾身边人，他的情况不敢跟人透露半点，就逮着秋叶折腾。把从北疆野风里捉来的不服驯管的小野狼磋磨得不行。

命运好像要叫她把前半截的爱重和庇佑统统都在几朝几日内还了似的，打回了她的神采飞扬。孙虑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发现自己错了第二回——他谢白哪有脸面说自己操心秋叶啊。

“没事，不发病了，叫他睡一觉就好。”孙虑重轻轻摇头，还劝慰她，“兴许是在火场里被那试子身上带的毒烤了一把，不严重。”

他话说得含糊，此刻秋叶也没心思追他话里头的蔽漏之处，听着胡乱点了点头。

点完了头，见孙大夫还站在那儿盯着人，秋叶以为他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侍立在一旁等着他的下文。

谁知道等了半天只等到孙大夫憋出一句：“我听说......”

秋叶看着他，孙大夫也看着秋叶，两人对视良久。

“算了！”孙大夫什么也没憋出来，最后一摆袖子，跑掉了。

秋叶：“啊？”

秋叶听半截话半天摸不准头脑，看着孙大夫跑掉的方向一脸疑虑。什么听说，倒是把话说完呀！

午后谢将军终于爬起了身，周边只留了两个还活动的府人照看。此时谢将军府上人仰马翻了一片，大中午睡得正香，连被他折腾了小半宿的秋叶都在补着回笼觉。

天子圣言，将军府阖府上下闭门思过自省以示隆重对待，没禁他的足，但将军府自觉自发侍奉圣谕，从闭门谢客状态进入闭门谢客状态——孙大夫例外。

谢将军对自己半夜发病的事印象迷迷糊糊，什么都记不起来，只觉得身体发虚。他不知道秋叶在不在附近，小声地喊着：“叶子，叶子。”

旁边的府人是将军府上的老人，听到他喊，就回答他说：“二姑娘才歇下不久呢，将军什么吩咐？”

谢白摇了摇头，躺得久了身体难受得慌，磨蹭了半天，干脆自己慢腾腾地爬起来往中堂去。

过了饭点，小厨房的人也跑去休息了。谢将军饿着肚子，就起来时喝了秋叶给他留的一碗清汤，正琢磨着把谁喊起来折腾，孙大夫带着从宫中顺回来的膳点从小门进来了。

谢将军看他带个食盒，两眼放着光，好险没扑上去。

大理寺失火一事事发突然，两人甚至还没来得及交流两句便被分开，这时才来得及多问几句。

谢白从大理寺火情熄灭后就和大理寺卿手拉手直头奔入宫中请罪，将事情悉数上报，好险赶在宫门落锁前达了天听。不然以朝中阵仗，事情经过一夜的发酵，真是要万事休矣。

孙虑重说：“卢道先确已身死，我随王大人去敛房看过，火烧得不完全，还能辨认面孔。”和孙虑重幻觉中的那一团焦黑不同，卢道先尸身烧得并不彻底，他像是靠在什么东西上面，一半烧得皮翻肉烂，另一半竟还维持了齐整。孙虑重疑心他最后是死于佛不知的发作，此事尚未有定论，只能等着仵作查验再说，“消息送到卢府上卢老太君当场就昏了过去，醒过来后直闹着要跟孙儿西去，现下还在安抚中。”

谢白点头，也道：“陛下重新许了我四境调理之权，务必要把这批流入燕境中的佛不知流线查出，我已着手派人去查了。不过明面上不好这么明目张胆的，容易打草惊蛇，这几日我先躲一躲，有什么你喊喊叶子，有陛下圣谕，底下都会方便行事。”

他从饭碗里扒了几口饭，想起什么接着问：“听说这次大理寺失火烧死了两个，除了卢道先，另一位是谁？”

“吏部侍郎家中的一位小辈，叫任城子曾担任过校书郎一职，已被驳了职，暂押在大理寺狱中。”孙大夫扭头看了谢白一眼，“你认得吗？”

谢白无奈：“我也不是谁都认得的，什么芝麻大小的事，记了费脑子。”

他迟疑一下又补充说：“当今国子祭酒姓任，任侍郎跟他是一家的，但我记得他底下的儿孙并没有这一位......可能是不怎么亲近的旁支吧。”

“他犯了什么事？怎么押在大理寺狱中？”

“酒后失礼，冲撞了定王。”孙虑重表情一下变得很丰富，“......拳脚上的冲撞，他把定王落了席。”

说直白一点，就是他打了定王一顿，把人当场掀了凳，好在定王周围随侍反应及时，没造成什么伤害。

“天爷！”谢白霎时间一口气没放对，想笑没笑成，险些把嘴里的吃食喷出来，“当庭掀瘸子！这么有才的事也办得出来！”

孙虑重不赞同：“哪里有才？”

“事情干得挺缺德，但处理的结果很有才。”

谢白伸出手来比划：“一位校书郎，一位亲王，这是大不敬，就是当场把他杖杀了都不稀罕，真把他杀了，顶多就是事后运作一下，吃挂落是免不了了，稀罕的是没杀。不仅没杀，还让他安安分分地蹲在了大理寺狱里头。”

“你天家威严不要啦？皇权正统不要啦？”

谢白抱着手，点评道：“一个小小校书郎可没这本事，有这本事的是他背后的任家。”

孙虑重不清楚这些局势的分布，虚心地跟着将军埋头梳理世家间关系远近的八卦。

“就算定王跟你一样没脾气到了天上，当时放过了他，但这事过了明面，第二天朝廷上言官和御史张口都能把他们任家喷死，这位校书郎逃不过罚罪不说，姓任的从上到下都有的挂落吃。”谢白怕他听不懂，在桌子上写写画画比对着给孙虑重，“但是呢，任侍郎的姑母是梁尚书的弟妇，他的小女儿又许给了梁家底下的儿郎，大家都知道，就是梁皇后的梁家。梁家又和御史大夫和他背后的许家有各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姻亲关系，等遇上了我再给你讲......总而言之，御史台这一群喷壶竟没对着姓任的大做文章，反叫他轻轻落下了，始作俑者至今......哦，至今两天之前都还好好地呆在牢里头，呵......”

“一个校书郎不重要，但这件事有看头。他能安分地蹲在大理寺狱里这件事，本身就是这些世家大族们勾连首尾成果的本身，有些人姓氏太大，都准备大过皇上去了。”

他说得口干，顺手拿过旁边的小壶灌了一口：“形势都严峻成了这样，难怪皇上会特意把我叫回来呢！”

孙虑重本身成算不多，就算谢白给他划清楚了，他听得还是糊里糊涂：“那这和卢道先有什么关系？”

“这我哪儿知道？”谢白说，“但是我听大理寺卿提一嘴，说失火地点并不在贱狱内——他对你不顾自身安危私自跑到贱狱里头一事很有说法。”

孙大夫略微有些羞赧。

“卢道先本身安置在客舍中，失火后大理寺少卿反应迅速，立刻就将人转移安置了，和大理寺狱不是一条路。但火情发展，救火的人手不足，大理寺狱内忙乱，在卢道先身边的侍卫不知怎么就看丢了人，再发现他，就已经是在贱狱里头捡着你们俩了。贱狱内光线不明，路径深邃又有狱吏把守，但他准确无误地一路走，一路没叫人发觉，直走到这位任......叫什么？”

“任城子。”

“噢，管他叫什么呢，总之是走到这个人的关押监房前头，就好像专门去见——或者说去杀这个人似的。”

他这个说法叫孙虑重想起在自己的幻觉中卢道先对着他叫‘如娘’。这句如娘是真是假？是真的话，这个又是什么人？

孙虑重对着谢白说了一通那天在贱狱里看到的幻觉，谢白听了沉思道：“你还记不记得之前在京兆府，崔蕴之提起卢道先周边人际关系的时候提到过一个女疯子？说是专门找上他家的那个。”

他这么一提点，孙虑重顿时想起来了。

“好像真有点查头，”谢白低下头继续扒着自己的饭碗：“不是查他的人际关系吗？查查这两位试下呗。”

和谢将军嘀嘀咕咕完了一通，孙虑重打算去看一看轻轻的情况，这俩病号现住在一块儿住那么近，方便是方便了，就是有点放心不下。

路上碰到了秋叶刚刚醒盹出门，大老远地就跟他打招呼。

谢白醒来以后就跟之前好时候的状态没什么差别了，秋叶本来吊着的一颗心暂时放了一放，轻轻之前也是同样的状况，孙虑重拿这个例子来宽慰她，俩人多聊了两句。

聊着聊着秋叶想起来今早孙虑重没问出口的事，问道：“你之前问我听说，到底是听说什么，说话说半截让人难受。”

孙虑重犹豫再三，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说出了口：“——其实也没什么，今早我听见他对着人喊‘将军’，是穆将军吧？有点好奇而已。”

“我听说——”他把今早那半截话接上了，“——穆将军远在北疆，和他缘分不深，将军自小是宗元公主照看大的。我以为他和宗元公主的情分会更深一点。”

毕竟他从没听过谢白喊声爹娘，从来都是穆将军谢侯爷的喊，他还以为是谢白大逆不道习惯了。

秋叶忽然缩了缩脖子，打了个抖。

“怎么？”

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