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珣坐定,双腿不敢再挪动分毫。纪川歪在他怀里,很重的一颗头,谢珣蹙眉,把他推下去,人骨碌碌滚了大半圈,眼见要撞到墙上。最后关头谢珣忍不住伸手,止住他滚动的势头。
纪川就这么以一个脖颈坳折的姿势倒在被子上。
谢珣不管他。等了半刻,再动作时,铃铛已不会响。谢珣自顾自下床,从柜里拣了身干净衣裳。旧衣裳半湿不干,皱得乱七八糟,下摆处有凝固的污痕。
真想扔掉。谢珣心中重重叹气。可若如此行事,又实在太过靡费。
脏衣服该放往何处他不甚清楚,将这堆碍事布料举在手里半晌,最后使劲团了团,扔到床尾,开始套中衣。
然后是外袍。
他从前那些朴素衣物几乎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硕果仅存的几件,也破得不成样子。
现在柜中能穿的,都由徒弟下山找人裁制而成。
纪川买衣裳有一点坏处。
经他手的衣物,襟带环扣通通都非常复杂,谢珣自己一个人很难穿好。如今天色未大亮,屏风后太暗,他只得凑到窗前细看。
如此一来就要跪在床上。
好不容易理完层叠衣袍,自觉哪一处都整洁严密,却还漏了条细窄的短衣带没用上。
纪川一翻身,将那带子压在了下头。
谢珣抽了抽,没抽动,脑中不合时宜冒出个前朝典故,索性将那衣带放了回去。
低头看,纪川还在昏迷,脖子拧着,只有右边肩头盖到一点被角。谢珣本起身欲走,却又停下,帮他把脑袋摆正,往头底下塞了条软枕。
徒弟头发披散,眉心微蹙,眼珠在眼睑下滚动,似乎有所痛苦。
谢珣没由来地心头一动,终于再生不起气来。
说到底,还只是个柔弱的孩子。
种种怪异之举也不过是因为那双金瞳,而并非出自他本意。金瞳会使人生出欲念,而清净玉可解。只要拿到清净玉,这种事就再也不会发生。
谢珣替徒弟将被子掖好,打来热水,揩去面上血迹,最后在双颊和颈间淤红的地方涂上药膏。他垂眼,细细查验是否有伤处未抹上方剂,恍然惊觉。
眼前敷着药的徒弟,和十七年前那个躺在摇篮床里,颈间搽了过多的清凉粉的孩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变的人是他。
他品尝过暴戾的滋味,已不再是常人。“……抱歉。不该这么对你。”谢珣拢住不断披散下来的长发,以防惊扰徒弟的睡眠,忍不住轻声说,“我以后,离你远一点。”
谢珣走了。
纪川听着远处传来密室暗门拉动的机括声,睁开眼睛。那人发间的夜合花香气还萦绕在脸前。发梢离他只有半寸,却始终不肯仁慈地垂落下来。他将那截衣带拎出,指腹抚过,忽地恨恨一口咬住。
“你真残忍啊……师父。”
衣带又被拉进被中,用手裹缠住什么。缠衣带的时候,纪川想起了父亲。近一年来父亲总在梦中出没,没有身子,只有一颗沉浮在火焰中的头颅,朝他怒吼:不孝子!师兄们拖着肉骨分离的四肢,手掌中捧着血淋淋的眼珠和肠子,像唱歌那样:你要为我们报仇啊……你要为我们报仇啊……
给师兄报仇就算了。他有八位师兄,没一个愿意跟他讲话,还隔三差五在背地里骂他小杂种。对他的辱骂,往往由大师兄牵头。大师兄是个很蠢笨,但是从小就在宗门里,因此很得父亲倚仗的人。每次他气势汹汹跑过去想兴师问罪,大师兄便端出恭敬的架子,道,少爷。您要吩咐什么?
见他一拳打在棉花上,气鼓鼓走了,大师兄又在背后轻蔑地笑。
不过,他做这个少爷,的确做得很优渥,很有派头。起居坐卧都由人照料着,八位年长而干练的女使,时时簇拥在他的身旁。
女使当然是比师兄们善良很多的人物。不过,她们对他也并不亲近。
那一颗颗由桂花头油抿成的光亮的发髻中,经年弥漫硝石和硫黄的气味。她们美丽的杏核状的眼睛,因为总是紧张而失去了光彩。
有一天,纪川误闯进一间废弃的丹房,掉进大炼丹炉里去。
丹炉已经很多年没使用过了,炉壁上层层叠叠的奇怪符咒都变成了枯赭色。但里面很暖和,就像火仍旧在底下烧着那样。
盖上盖子,黑暗而温暖的炉膛里只有他一个人。他舒服地睡了一觉,做了个有人把他抱在怀里的美梦。
一觉醒来,炉底残存的灰烬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立刻想回到梦里,想叫那人问他疼不疼,可是才刚闭上眼睛,就被父亲找到了。
父亲召来八位女使,将他的伤口在她们面前摊开,说,你们照看不力,当罚。
有个两鬓斑白的女使当即跪下,磕头道,主君,请您饶恕我!已经九百九十九年了。我想要做人,已经九百九十九年了啊!
眼泪从她脸上划过,沉重得就像是铅水。
父亲冷酷地摇头,对纪川说,好好看着。
纪川大叫,我知道错了!是我偷溜进炼丹炉的。不要责罚她们,好么?
父亲并不答话。屋里平地起了阵风,吹起女使们青色的裙裾,纪川这才意识到她们绘着泥金纹饰的衣裙是那么长,都曳在了地上。
裙摆下,并没有腿。
确切地说是没有人的腿。
而是鸟爪。
纪川骇得猛吸进一口气,一瞬之间,青衣化作羽毛长满了女使全身,涂着胭脂的丹唇化为尖尖的鸟喙,凄厉的鸣声响起,然后猛地消失。
没有女使,也没有鸟。
她们在一眨眼间变成了八枚纯青的棋子,掉落在地上。
父亲这时才说,不。你没有错。我是要你看着,有些人能活,有些人不能活,有些人一生平顺,有些人身陷困厄。这都是天注定的。你本该是后一类,我将你从纪家村带出来,你才成了前者。所以,你应效忠于我。我不叫你读书,也是这个因由。圣人的巧言令色无甚可信,你只记得忠孝节义这四个字便够了。听懂了么?
纪川懵懂地点头,忠孝节义四个字从此刻进了心里。
后来他试图在整座宗门寻找青色的棋子,却找不到。去问父亲,父亲笑道,你什么时候有八位使女这样的排场了?我忙于修炼的时候,都是你师兄们照顾你啊。
纪川不信,继续暗地里寻找,可宗门里的确只有一黑一白两色的棋子。一本旧棋谱,皱得厉害,像被人深深地攥过,放在棋篓旁边。除此之外,真的什么也没有了,那人化而为鸟的恐怖场面,也渐渐淡去,消逝如梦中。
最后只记得忠孝节义四个字。
所以,他自然是要为父亲报仇的。
仇人的衣带,正在他的手里,已经仔细地裹缠完毕。
他忍不住喘了口气,想到谢珣现下正在那间密室里。密室里供奉着徐商临的剑、徐商临的琴、徐商临的死人牌位。
你正在那人灵前告罪么,师父?你吝于抚过我的脸的长发,正因为下跪而垂落在那灵堂的地面上么?明明你亏欠的人是我,为什么还要想着其他人。先要让你哪里也不能去,才能算得上是复仇吧?
——忠孝节义。
纪川腕上使了劲,裹缠着的衣带,逐渐松脱、滑落、濡湿,乱成一团。
忠孝节义。
剧烈的眩晕中他猛地吐出几口气来,闭上眼睛,埋进枕头里。枕头上有夜合花的气味,被他的呼吸一下子弄得很热,很乱。
天终于大亮的时候,纪川平复下去,闲躺着往窗外看。
卧房中睡榻临窗,是一处冲煞,犯忌。他问过师父,谢珣说,自己精神不济,如果不睡在窗边被天光照着,该醒不过来了。纪川琢磨着,却觉得这张榻相当催人欲睡。
他半眯着眼睛,清淡的香气围拢过来。仿佛许多年前他在炼丹炉里未做完的那个梦。
想要任性,流血,受伤,然后被人抱在怀里问疼不疼。
完成他这个心愿的,是他的仇人。
纪川呼出口气,翻身坐起,就着榻旁矮几上谢珣端来给他擦脸的铜盆洗了手。
略略整理停当,他穿好衣服,轻车熟路绕过以三层奇门遁甲术套叠而成的阵法,穿过层层叠叠的墙壁和门扉,无声无息来到一扇小门前。
谢珣以为他并不知晓这间密室。
其实他甚至知道谢珣呆在里头最常弹奏的琴曲是什么。
今日门中却静得不寻常。
忽然,纪川听见“咚”的一声。
几乎没多加思考他就下意识拧开机括,闯进门去,只见谢珣倒在地上。
额头滚烫。
他昨夜受了风雪,病了。
纪川将谢珣打横抱起,一抬头,正看见那四柄剑。
吞吴,洗火,巫山尽,斩烛龙。
仙门中人用剑皆从问剑池中求,凡人所铸之剑,是没办法灌注灵力、成为仙剑的。
可剑圣徐商临偏偏带着四柄他自己所锻打的剑,闯须弥山门,挑战十二神使。
他大败而死,被挫骨扬灰。
这场以凡人剑对局神尊使者的挑战,永远成为风骨的象征,被仙门所传颂。那四柄铁剑,也因此名震天下。
谢珣是为他师父报仇而杀的十二神使。
十二神使所掌管的须弥山印,需杀而继之。谢珣成为须弥山印的新一任掌印人。除非有人杀了他,否则这枚由神尊降下旨意,象征仙盟之首的印章,不可易主。
他由此成为仙尊。
一个有名无实还被指面唾骂的仙尊。
困守在风雪弥漫的山顶上,哪里也不去。
谢珣忽然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喊:“疼。”
纪川俯下身去,用自己的脸贴他滚烫的面颊,片刻后,转身离开密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