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姐……当真是非去不得?”
窗口倏地探出一截身影,缎绣素锦小坎肩,梳着双髻细眉细眼的小丫头,苍白如纸的唇颤粟着。
“自……自是要去的。”
一袭血色嫁衣的季婉仪颤声说着,顺着那声线瞥了一眼,又将视线回落。
虽然她也怕死,不想去。
惊雷之后雨声陡然嶙峋,隔着瓢泼大雨,一眼便能瞧见庭院中心那顶雕龙刻凤的花轿,孤立在那儿像是立了一口未封口的棺椁。
饶是这么大的雨,也未沾湿那轿子一滴。
“隆”一声惊雷,白光一闪而过,惊得那丫鬟一觳觫,几番动作才将窗户合拢。似是将那呜咽作响的风雨暂扣在窗外,才能令她稍安下心似的。
丫鬟僵直着手,用抹布攒着被雨浸湿的铜镜妆台。那双惊恐的眼里,还倒映着在簪花铜镜前,执笔描花红的季婉仪。
明晃晃的铜镜里,映着她姣好面容,手一抬,一瓣儿朱色花瓣便描在莹白额间。
仔细瞧便能发觉,镜中那一双纤细的手,不自觉轻颤着。
跟着那手一颠,“嗑拖”一声响,笔跌落在盛着朱砂色膏的玉碟上。
她唇间微叹一气,既难逃这一遭,倒不如画个美美的妆,纵使没杀死那妖,被反杀时好歹也是个全妆。
就这般想着,季婉仪左右偏了偏头,铜镜里映射的人儿跟着一晃。云鬓松绾,鎏金振翅欲飞的凤冠,两侧流苏长坠轻曳。
巴掌大小的脸荔腮半含水,一笼雾烟眉,淡妆几许如春雪漾梨棠。唯一不足,是那毫无血色的唇略显憔悴。
远远水声叠叠而起,脚步声戛止在门外。
“噔噔”两记敲门声响。同敲门声一起传来一清冷声线,似冰如霜透着森寒。
“季姑娘。”
“来了。”
季婉仪微微一蹙眉,’季姑娘‘这声儿听着也不对劲儿,不像原身白送的表哥,倒像是那冷冰碴子墨轩。
未及多想,她指稍一捻,碟中朱色唇脂便凹下一撇,碾唇轻一抹,拎起身侧锦帕一揩。
“碦托”一声响,身侧黑匣子仰开,匕首青光一潋,她利落取出藏于袖间。
她陡然起身,拎起躺在身侧的红盖头,红幔蓬扬如絮轻轻曳落,遮盖住她视线。
丫鬟早已将门推开,缓步回身行至她身畔,扬手将她虚虚一扶,行至门外。
顶着赤红盖头的季婉仪垂眸自下看去,绣花裙摆和嵌着宝珠的翘头秀鞋,倒是瞧得清楚。
提步跨过门槛,裙摆层层荡出,抚过那朱砂色的门槛,随即拾阶而下。
她瞧着着脚下水光中虚浮的影儿,心中暗暗思忖着,从失足跌落山崖,到这个架空的异世不过几日,除了夜里被妖物迷得神志不清,白日却正常无虞。
通过身主季霜的记忆知晓,此地乃矽卡大陆之中的大靖国,而她则是广源镇知州府里的——掌珠季霜。
这原身季霜,除却年岁相较她小了几岁,声音,模样皆与自己一般无二。
门外应是商量着一起捉妖的三人之一,与原身有着婚约阔别三年的表哥。
而此刻一袭嫁衣的她,不是去嫁人而是去做饵。
七日前,一路从青门境南下到达季府的楚长枫,禀他娘亲大靖侯府侧妃遗愿,带着婚书聘礼来表妹家下聘。
随行而来参加婚仪的师门子弟另有两人,其一是同为青门境武宗一门的墨宗少主——墨轩,另一名则是墨轩的师姐。
刚到村子的一行人,听闻乌山下杏花村,桃花村,稻花村几个连着乌山的邻村皆出了怪事,便撂下提亲队伍火急火燎赶来。
说至这事儿起端,便要从西街的张屠户家说起。
本是家里喜事,张屠户家的女儿,亲事定下日子的前三日,家门前出现了个黑木匣子。
家中条件并不富裕的张屠户,出门营生时瞧见门口多出个物件。捡起打开一瞧,竟然是官矿里才开得出来的玉料,起了私心的张屠户,便将玉石收下谁都未说。
直到待嫁的女儿,却在出嫁前一天执意要上山,说是还愿这一去便再无踪影。
翌日,张屠户的妻子张刘氏,便去知县府衙报了官。而当刘知县上报再到季知州府上时,已然去了半月。
这半旬来,便有四户人家待嫁的闺女失踪。皆是待嫁前夕,门口出现一黑木匣子,后面的事,也都如出一辙。
事儿弄得人心惶惶,村里百姓都说是山神娶亲,不若为何全是待嫁的姑娘失踪?
这一传十,十传百,方圆百里内自然也就无人敢再议亲。
可那妖怪吃人,还真等你成亲。
没人结亲这妖怪便不吃人了。
笑话!
这不,事儿便落在了季知州府上,事情起因经过也都是一个模子拓出来的,遂小厮连连上报给季老爷。
在这矽卡大陆里,世人皆知有妖兽怪异。
然则虽有妖物横行,只是除开两境外,外大陆少有之。
这常年秉公执法断案的季知州,更是笃信此论。认为有灵智能迷惑人的境妖,难以在灵气稀薄的外大陆孕育。
故而认定此事无非就是个打着境妖幌子,行着拐卖良家子的掳人案。
这些自是那故弄玄虚的把戏,遂命人将玉石放置到府衙官矿玉料中,埋头着手调查线索去了。
一连几日,季府倒也相安无事,自然也就将此事抛诸脑后,忘了个一干二净。
孰料有日夜里,府中小厮夜半出恭。远远便听见有女子低低吟唱,调声悠然婉转,小厮好奇得紧,寻声而去,发现竟自家小姐房中传出。
幽幽烛光中雕花窗棂上印着一道影,袅娜的身姿配着那幽婉的曲调。
小厮哈了口气,抬手“噗”窗户纸戳了个孔。
他将眼凑了上去,只见明灭一线烛火中,一身红衣的少女赤足。褐色的雕花木桌上,足尖碾步漫舞,如烟中舞蝶曼妙不可滋味。
下一瞬,鬼灯一线烛焰间,墨发如瀑长泻浮现一桃花面,眸色空空漾起一抹笑,如偶不似真人。
只这一面,小厮顿然面如菜色,惊叫连连跌坐在地上。无几两肉的臀,蹭着地面急退,那浅褐色的裤面儿渗透深褐一片。
他哆嗦着唇,猛地翻身连滚带爬地跑,跑了不知多久。进了房“轰”一声,将房门闭上靠在门上,才又开始喘气儿。
翌日。
府中下人便传了开来,小姐中邪了,前些日子那玉石怕是山神下聘。看上了咱们小姐,这是要求娶咱们小姐的意思。
来提亲的一行三人见到季霜时,正见她前脚踏入那诡异轿中 ,后脚便被墨轩提小鸡仔似的提出来。
而那时被妖迷惑的已不是季霜,而是换了内瓤子的她——季婉仪。
三人中的墨轩救下她后,见她神色暗淡但仍旧能言会说,瞧着与常人并无差异,却知此事更为危险。
一行人布下阵法,钉住那自天而降的轿撵,在府中住下制定计划捉妖兽——楚长枫与她同乘轿子前往山庙,墨轩与他师姐在山庙前埋伏。
一只赤红色的绣鞋快速落下,踏在那积水的青石板上。霎时间,那绣鞋外水幕四溅,复又落在石缝间赖生的野花上隐没。
溅起的几滴水珠凝在衣摆间,瞬又悄声没入,给那衣摆添上几缕深红。
走过的青石板照旧,只余下被针雨漾起的层层微波。
一记惊雷贯彻照亮了院中,轿子在这雨下丝毫未湿,仿佛连雨幕都避着这被铭文阵定在庭院中的孤轿。
丫鬟支着伞,那手像是捏着命一般将那木伞柄攥着。
季婉仪觉着她再用力点,那柄狠将是要被她捏碎的,如她自己那岌岌可危的小命儿一般。
“小姐,要不………要不……让那凌姑娘替你去吧,她会灵术的。”
她抬手轻拍了拍托着她手的丫鬟,叹声道:“我本在这泥沼之中,如何置身事外。”
丫鬟此话刚出,前侧脚步声陡地驻足,折步走了过来,那如幽泉般冷冽的声音便于身侧响起。
“季姑娘怕了。”
季婉仪顶着盖头微微摇头,却见一只指节分明的手出现在盖头下。
犹豫片刻后,她还是将手轻放了上去,略微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微润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松木清香,若有似无萦绕着鼻稍。
刚进轿子,她面上一阵风过,那盖头便被掀了去。耳畔便传来他生冷声音:“季姑娘又非真嫁人,何须用盖头。”
季婉仪觳觫一怔,跟着侧目瞧去。
一袭黑色繁复铭文长衫的墨轩,雨中冷月残晖勾勒出他俊美侧颜,束袖护臂环于胸前交叠,身子斜倚在轿旁,他轻一扬手。
红盖头绽开如凌空振翅的蝶,越过那蝶与他视线相较一瞬,他淡漠的眼神如隆冬凝结的雪窟。
季婉仪强将视线移开,还真是这冷冰碴子墨轩。瞥了眼怀中的盖头,轻哼一声:
“无事,真嫁人,也不可能嫁你。”
此话一出,本就狭促的轿撵内一时间被冻结般森寒。
墨轩淡瞥了她一眼,无言。这女子当真是不知所谓。
隔了半晌。
她抬头看向墨轩,欲言又止。
墨轩将视线从她脸上落至轿撵窗棂外,亦不知山庙两人情况如何,淡声吐出一语:
“他们在庙外埋伏。”
随着墨轩一抬手,轿撵一晃,簌簌风声在外疾驰而过。侧目瞧去那轿子竟飞了起来,疾速穿梭在雨幕之中。
季婉仪正了正身子,轻瞥了眼漠然不语的墨轩,她不太喜欢这人,冷飕飕的。
所幸不消片刻,这轿子便停下。她透过窗棂看去,正是一座破庙。
轻舒一口气,身子一直刚腾起身,肩领一紧。季婉仪还未反应过来,下一瞬,身子便落入墨轩怀中。
两人四目相对,温热的,潮湿的气息两相交织。
季婉仪吞了口唾沫,墨轩精瘦的背脊紧绷一僵。就在两人尴尬之际,却又无人打破之余。
那轿子陡地晃动,窗棂间喷涌出无数线丝,如春蚕吐丝,紧密将她二人缠住,轿撵化作一只巨茧。
“婉仪!”随着一声惊呼,山庙外另两道身影一晃而来,凌空“呲”的一声,是锐物掼破破,锦缎崩落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