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季婉仪顶着一头蓬乱的银发,睡眼惺忪地支着手从地板上爬起来,“嘶”一声抽气声。
啊,疼疼疼,那酸痛涨麻感,随着起身如潮水裹覆袭向全身。
怎么比昨日起身还疼。
她提拎着眉头,瞧了眼身畔拢作一团的缎被。抬眸看向榻间,榻间缎被整齐叠放着,可……这人呢?
微偏头顺着木榻往依次瞧去,描金兰草的橱,高脚的圆木案上坐着一墩翠瓷花盆,盆里是一株根雕植种的松毛竹。
光自窗棂疏落,曦光间浮动出一抹黑色身影。
她恹恹将视线收回,还以为真不在了呢。咬牙强忍着酸痛,瑟缩着将衣裳一件件往身上套,却瞥见腕上那道色彩斑斓的淤痕。
这又是何时受的伤。
勒的?这环又不紧,怎会淤青这么大片。之前的伤明明昨夜便不疼了,看来他的药也不怎么顶用。
季婉仪却不知道墨轩给她那伤药,可是千金难求一等一的好。
她未转身,垂头系着腰际绦带,轻带动玲环,“墨公子,我得洗漱,你靠近点行么?”
而立在窗畔的墨轩,却被这动作生生钉住,脊背一紧,身子陡然直立起来。
因昨日坊市之事,昨夜睡前墨轩将自己一齐套在了绳玲中。
故而他俩人自是得离得近些,才好办事儿。
半晌未得回应,季婉仪扭身瞧了他一眼,提高声线,“墨公子?”
再次听见季婉仪探声询问,他将垂在身侧的手握拳,又松开,反复几次,这才缓步走了过来。
雕花屏风后,季婉仪一手着柳条枝轻轻嚼着,一手拎着巾帕轻搅着水,水波浮动拍着铜盆,荡开浮动的白雾。
待洗漱尽,凭自走到铜镜前梳妆。抬眸瞧去,手抚上唇角,“嘶”一声,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旁侧不远处的墨轩听着这声儿,视线直直看了过来。抿紧的唇皴裂了,不细看难以发觉,那是一粉红的浅浅的齿痕。
季婉仪将身子自前一探,怼着镜面揣度着。这大冬日的太冷了,唇都冻裂了,得去市集上买点羊脂膏。
她照着往日翠儿给她梳的垂髻,三两下梳好,将发髻用花簪定住,扬手带起斗篷。
“墨公子,走之前,去趟市集,行么?”季婉仪垂着头,将新置的红色斗蓬披上,扬手掐起银发一束藏在风帽里,仅露出张脸来,“走吧。”
墨轩视线锥在地板上,低低应了声。
她探究地瞧了眼垂头不语的人,这人今儿怎这般别扭,跟黄花大闺女似的。
“怎么了?”季婉仪手一抬,拍在他肩头。
墨轩脚正跨过门槛,神情恍惚,肩头被她拍得一颤,呼吸跟着那步子一起乱了,“没什么。”
脚步声如骤雨掷地般,劈劈啪啪一顿响。
“哎,你慢点儿。”
二人自客栈用过早膳后,一前一后出了客栈,便径直往渡口市集行去。
近至年关,湘江镇临海,是附近颇大的码头,来往的商贸船只数不胜数。
昨日那儿街巷是一糖粒大小的地儿,而今儿这渡口的市集才称得上是个角儿。两街铺面鳞次栉比,坊间熙来人往。
杂耍声,打铁声,雅舍古琴如玉落珠盘,裹着掮客讨卖声,如煎锅炸沸,嘈嘈切切。
季婉仪在那擦肩接蹱的人潮中穿梭,不远不近地跟在墨轩身后,丝竹之声由远及近自雅舍间透出。
一双眼乱飘,一不留神便撞着身前人。
侧身探去,却见他身前一小铺。铁铸的锅口里,褐色汤汁龙腾风舞,雾气蒙蒙,辛香扑鼻,馋得她下意识吞了口唾沫。
抬眸向上瞧去,铺面一铁铸横杆,密密挂着森黑铁钩,铁钩上吊着油亮亮的蜷着身子的盐焗鸡。
“店家,两只带走。”墨轩将银钱递了去。
那圆脸掌柜的嚷声笑道:“好嘞。”
说话间,便将那勾挂在前的盐焗鸡一摘,茶色的油纸一裹,麻绳将其一束,递了过来。
她瞄了眼手里提着盐焗鸡,默不作声走在前侧的墨轩,又自顾用眼逛着。
身前缓缓挤过一老叟,肩头倚着木杵,酸溜溜的山楂,裹着红宝石般晶莹剔透的糖衣,扎满那木杵头子。
“大娘,一串糖葫芦。”
季婉仪埋着脑袋,自衣襟里寻银钱,正抬手去付。身后一只手绕过她肩头,将银钱递了过去。
“不必找了。”墨轩淡声说着,摘了一支自她身前递去。
季婉仪接过那只糖葫芦粲然一笑,低头咬过一颗后。
一面轻嚼着,一面扬起下颌,将糖葫芦自他唇边一递,“尝一个。”
墨轩看了眼那糖葫芦,又将视线移至她脸畔。
“别动。”
话音儿刚落,季婉仪还未反应过来,便见他缓缓抬手,微润冰凉的掌心贴抚在她脸畔。
季婉仪忘了眨眼,就这般被他轻抬起面颊,望定他。
指稍自唇瓣一碾而过,带起触电般酥麻,令她溅起一身涟漪
墨轩轻抬眼睫,深潭的眸与之对视。
扬起的指尖上,一粒剔透如红宝石的糖碎。
轻吐出一字,“糖。”
一口咬住那颗圆滚滚的糖葫芦。齿压在薄脆剔透而艳色糖衣上,“嚓”一声脆响,糖衣裂开。
他以齿摘下那颗糖葫芦,却似像是将她魂儿也摘了去。
半晌,手里举着糖葫芦的季婉仪,还痴痴愣在那儿。而墨轩早已越过她,轻步朝前走去。
待醒过神来时,下意识抬手抚唇,却碰到另侧皴裂之处。
她垂目瞧了眼那少了一颗的糖葫芦串。拍了拍脸,季婉仪,你色欲熏心,胡想什么,这可是个冷面小阎王!
一把将思绪抛去,提拎着裙裾快步跟了上去。
两人前后顺着人潮走着,季婉仪将顺路买的羊脂膏塞入衣襟,一双眸子四处乱逛。
“唉,墨公子,前面有个果脯铺子,我想去逛逛,时辰可来得及?”她扬手朝不远处的果脯铺子一指,胳膊肘杵了触旁侧的墨轩。
墨轩顺着她视线瞧去,思及昨夜她睡前呓语,点头轻嗯了声。
季婉仪缓步跨入那果脯铺子,抬手一撩,荼色的垂帘打堆叠起。青梅,胡杏儿,甜柿饼,果香四溢,刺得她味蕾汩汩生津。
她阖目深嗅,揭开眼帘,金光万丈。
一股脑儿挑了七八样式的干果,待小二打包时,墨轩则隔着帘,在门外候着。
兜着黄纸包好的果脯,转身向前,迎面却跌来一人。
“哎。”她轻呼一声。
褐色纸包腾飞,自空跌落。
人也跟着跌坐在地上,瞧着那四散在地的包裹。眉头一皱,忙抬手去拾掇。
“姑娘,没受伤吧?”
一阵儿酥麻略带磁性的低哑男声,如电击打进耳门。令她手上动作微微一顿,还未及抬眸。
下一瞬,眼前便浮现一只竹节手,玉竹指稍自她眼前一划,“姑娘?”
顺着那手看去,一袭鸦青色的斗篷将身前人罩得严严实实,风帽下仅露出半截玉白色下颌。
风帽与颊畔间,黑魆魆的虚空处,闪动着一丝惑人心弦的魅惑的光。
幽蓝色的光影闪印在玉白的下颌角,似是雪潭中盛着一泊青光潋滟的湖。
少年将怀中堆叠着的包裹,向她递了过来。
“公子无需挂怀,我没事,谢谢。”她抬手接过少年递来的包裹。
指尖划过掌心,柔软,微凉。
季婉仪觉着心底涌动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还未及反应。
他抬手轻扣住她手腕,将她自身前一带,“冲撞了姑娘,举手之劳。”
指稍一曲,顺着手腕轻叩两下,空中响起清脆金属碰撞声。
少年唇边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斜弧。
当啷一声,环铃断做两截,“哗”一声,伴随着凌乱脆铃响,铃链跌落,静躺在地面。
下一瞬,季婉仪身子一失重心,便撞进一人怀中,松香灌入鼻中,萦绕在周身。
“方才谁在这儿。”
墨轩的身子高出她一大截,急促而夹杂着一丝慌乱的声音,自头顶传下。
被握着的手腕,清楚地感受到他指腹传来的力度,和紧张而带来的颤栗。
她抬头望定墨轩。
他的脸上浮着从未有过的情绪波动——似惊,又似惧。
季婉仪被自己脑中的想法笑到,他也有害怕的?
“没看清,出去了。”她摆正了思绪,指了指仍旧晃动的门帘,跟着又扬起手腕,“你这法器也不牢实。”
一时间,季婉仪也分不清方才那人说的举手之劳,究竟是替她拾掇了跌落的包裹,还是帮她解开了这烦扰她两日的铃环。
“走。”他声音有着微不可察的震颤。
季婉仪近乎是被他拽着走出的商铺,似逃命般,一路从那熙来人往的浪潮中逼挤出来,径直上了船。
傍晚,咸咸的海风带着潮气穿过舷窗,轻拍在季婉仪阖着眼的面庞。
落暮西沉的冬日暖阳,散发着最后的余温,与烫金色的海面缠绵悱恻后,仅余下暗紫色的夜与一弯银钩月。
她将舷窗合拢,斜靠着在船舷畔,取出羊脂膏。轻一剜,寻着痛楚,将带着油膏的指轻点在唇角,细细摩挲着。
季婉仪滴溜一双眼,瞧着身侧墨轩唇角处的裂痕,“ 墨公子我瞧你这唇也被寒风皴裂了,羊脂膏,要么?”
墨轩看了眼那被她撇了一抹凹陷下去的羊脂,脑中浮现昨夜场景。
视线游曳在她唇间,那柔软的唇瓣如春日盛开的海棠花,带着馨香一寸寸揉融在唇畔。
他身子一紧,齿无意碾咬在那唇角皴裂处,痛意将心神拉回,“不必。”
话一落,人便往大门走去。
季婉仪将罐子一收,转身走到案几旁,看着放在上面的盐焗鸡,拔拉了只腿,大快朵颐。
半晌。
她良心发现,抬眸瞧向立在门框边的墨轩,又瞧了眼桌案上被拆得不成型的鸡。
默默拆开油纸包着原封未动的那一只,扬手一拧,掰下一只鸡腿,迈着步子向他行去,“吃点?”
墨轩缓缓垂目,扫了眼身前横在榻在胸前拎着的鸡腿手。
“很好吃的。”季婉仪讨好。
他领情抬手,视线瞥向她嘴里叼着的那一只,喉头上下滚动。复又快速将视线收回,垂下眸,咬了一口手中的鸡腿,细细嚼着。
“你买吃的眼光倒是不赖。”
她说着拖那瞧不见的绳链,又坐了回去。
余光撇了眼他修好的悬铃尾巴,现在虽能延长,却只看得见那铃,拽不住。这般拴着虽不舒服,但好歹能保命,认了。
季婉仪盘坐在矮几前,轻轻搭着那鸡骨头,不过一顿饭功夫,那鸡骨架便完美重现。
“墨公子,见了你说的人,我便能回季府了吧?”
半响没有回应,侧头看去,墨轩靠在门前拿着鸡腿,身子却似定住了般。
不知为何,此刻想到她回去便要同长枫成亲,心下便有一股无名火,那火里的柴还在劈劈啪啪的响。
口中鲜香,方才还滋味万千,此刻却觉得如索然无味。
他轻垂下眼将情绪遮盖,不语。
房间里一时冷寂,带出一股不可名状的氛围。
季婉仪动了动眼珠,思索着方才也没说错话讷。
这段时日相处下来,虽不知为何带走她。但她猜测多数是因这满头银发,要见那人,想来也是为解决此事。这问题一解决,不就能走了吗。
到时候,再寻机会逃走也就容易得多。
然而就这短短的时间,两人心中已百转千回。
“你几番折腾,就是想回去?”
墨轩的声音没有波动,横在齿间的手缓缓垂下。
这话一出,她手一抖,好不容易拼搭好的鸡骨,哗一声,全塌了。
为什么这么问,难道他发现了我不是季霜?
“那是自然,我……出来久了,爹定然会担心的,事情解决了,自是要回去,何况表哥…”
“待事情结束,自会送你回去。”
季婉仪话还未说完,便被墨轩沉着脸一句话塞了回去,跟着他人调身向门外走去,“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