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婉仪勉励抬起眼皮,眼前疾速晃动着的荧石残影,如漫天流火。
她扬起手,指着那虚晃的光影,呛了个响亮的酒嗝,“嗝,好漂亮。”
残影成壁,流光溢彩,耳畔人声嘈嘈切切。
“慢点!”她蹙着眉头,软趴趴的朝下一捶。
这力道柔若无骨,打在驮着她坚实的臂膀上,那人恍若未觉。
红色斗篷随行而浮动,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如星火迸渐,忽而蹿出又消失不见。
“慢点”
“慢点!”这人,咋不听劝。
瞧着那前后晃动的脚后跟,随风起伏的鸦青色衣角,有点眼熟。
胃里一阵紧缩地抽搐,翻江倒海。
“呕”
一道不明物长泄而下,晃动的步伐戛然而止,鸦青色的衣角随之停摆。
黑曜石墙面轻耀着荧石的辉光,弧形门洞石梯畔。森黑石壁上,几盏油灯被风掀动,噼噼啪啪地爆响。
吐过之后,冷风拂面,酒意褪却三分。她弓着背脊靠在石壁上,冰冷、森寒透过墙面传至背脊,抬了抬眼瞥向身前着鸦青色斗篷的人,目色一沉。
“两次破开铃环,你是何人,意欲何为?”
“姑娘胆子不小,竟不害怕?”玉白面具下的眼轻挑一记。
“怕什么?劫财?劫色?杀人夺命?”
季婉仪扬手轻抚上胸口,指尖滑向衣襟捻起一物,蓄势待发。
“图财,我身无长物。”
“劫色,公子兴许比我还俊上三分,指不定还是我赚了。”
他轻“哦”了声,长臂一展,掌缘抵至墙面,暗影拢罩在她身前,“那这买卖,姑娘可愿做?”
季婉仪抬眸看向他,但笑不语。
一时间的冷寂后,她陡然偏头冲熙攘的人群中朗声一嚷:“墨轩,我在这!”
少年下意识侧头看去,惊觉上当,倏地转身,反手去擒她。
她如游鱼戏水,轻一旋身,裙裾旋飞,手蹿至他腰背。
“啪”一声。
蓝色火焰蜿蜒而上,爆涨腾起,犹如绽放在暗夜里妖艳诡异的冥夜之火。
趁着少年摆脱斗篷之际,她钻入惊呼迭起的人群之中,将风帽一裹,身形隐没于人潮中。
人流涌动处,季婉仪捏着心跳,稳着步子,随外层熙攘的人流移动,时而交错走向甬道,时而蹿出。
待到拐入巷口角落,她靠在石壁上喘息着,闭上眼,按住那仍旧狂跳不歇的心。
墨轩不是说,会有越来越多的妖兽,可刚刚那分明是人。这人是谁?为什么又要抓我?难道也是妖物化身?
一连串问号从季婉仪脑中如鱼贯而过。她倒不至于色令智昏,当即得出结论,随意掳人的,定然对她有所觊觎。
她扬手将散出的银色发丝归拢,紧了紧斗篷,自衣襟摸出匕首,隐入袖口,再度走挤入人潮之中。
得尽快想办法回客栈。她垂目思索,脑中中划过曾暗自记下的路,第二层,红色大门,鹰隼。
余光越过人群,默数着层级。此处总共十二层,因着逃跑蹿了层数,目前身在七层。
方才绕了一圈,四个通道可通楼层。那人既然尾随一路,想来他们住处定然也早已暴露无遗。
不出意外九成,是会被守株待兔。剩下的一成,便是赌。赌墨轩,于她再次被擒之时,他能及时赶来。
心中悔意翻腾,早知道上辈子做牛做马时,挤也该挤出时间,去学散打。
唯一会的一两招,还是当年学校普法教育,几招对付色狼的防卫术。
多思无益,她缓缓垂下眼,复又睁开,望定远处那红色的门,暗下决心先上第十层 。
一柱香前。
红柱青瓦的酒楼大门前,墨轩缓步向前。身后时而传来拍手叫好,或嬉笑声,他瞥了眼身后人。
赤色斗篷轻拢在她脸畔,颊染薄红,较平日多了分娇俏。漆点星眸,长睫轻弯正笑望向他。
墨轩垂睫,轻将视线移开,从身后转至前方,举步跨过门槛。
幽深甬道间,“噹”一声响后,随即而来便是脆铃击地伶仃声响。
心跳重重的落下,复又弹起。面具下那双幽深的眸,腾起一团怒火,灼烧至眉头。
他低咒一句,“该死。”
“噹”一声剑鸣音,人潮豁然破开。他回身折返,视线扫至嘈杂大堂之中,未见熟悉身影。
下一瞬,他身形一闪,没入幽深的甬道。
川流不息的人潮中,一记黑色身影孑然而立,他展目视去。
“墨轩,我在这!”
远处传来她的惊呼声。
听见她呼声,他猛地转身,身形一晃而过,足尖停落至衖口拐角处。
蓝色的焰,还在脚边掀腾,被风吹得张牙舞爪。豁然照亮了两张轮廓相似的脸,一人持剑,另一人傲然对视。
墨轩手中长剑一晃,“她不是你要找的人。”
极力压抑着情绪的声音,仍带着慌乱、不安。
“哦,不是么?”
身着鸦青色长袍的少年,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 “那阿轩,作何这般紧张?”
墨轩没有说话,握剑的指节渐渐泛白。那赤红的瞳,轻颤的手,无不彰显极力压抑着的随时暴涨的怒火。
黑色短发少年轻笑一声,颊面印着的蓝色火光随着笑意荡漾。
耳畔的蓝色湖泊般的耳坠,在这明灭的火,肆意的笑间似乎也翻滚着,掀腾着。
他不顾横亘在脖颈儿前的长剑,向前逼近一步,抬起下颌一字一顿, “既然阿轩这般喜欢……照顾”
“我那未过门的妻。”
“那记得待她温柔一点。”
他指轻放在寒刃之上,“娘在世时如何教导我们的,待女子……要 温柔 有礼。”
“更何况……她还是你今后嫂嫂。”
竖起的指稍拨动,“噹”一声,长剑被弹开。
戏谑的声音从齿间溢出,“啧,多年不见,你变弱了,连这么低阶的境妖都能近你身。”
他抚了抚袖口被压出的褶皱,缓步走向另一头。
“哦,差点儿忘了。娘的躯体,自她被选中之时起,便已消弥在洛摹之河,她早已经是我的命定之 人。”
“ 待她玩儿够了,别忘了早些送她回来。”
声音自远处人潮中传来,鸦青色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
那戏谑的话语,如冥夜时分敲钉镇魂的棺材钉,将他死死的钉在这儿。
钉在这四四方方,暗如棺椁的黑曜石街巷。暗夜如大氅笼罩在他周身,密不透气。
蓝色焰火摇曳在风中,忽明忽暗,映在那双灰暗的瞳里,焰火摇曳像女人的裙裾被风挑起,又落下。
“吱呀”一声,一缕光撕开暗夜,刺了进来。
光亮中遥遥传来清脆的铃响,伴随着铃响,同时是女人温柔的声音,“轩儿。”
站在地宫外的女人,一袭蓝色长裙被风扬起。
如玉般清透脸颊,微弯的双眸,她展开长臂,手中提拎着一叠纸裹的点心。
“来,快过来,娘给你带了桂花酥。”
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声音,永远是这般温柔。风扬起的银色发丝,轻轻缠抚在面庞,挠得脸颊一阵酥痒。
他手中的剑缓缓垂下,玉白面具的下颌,划过一丝晶莹,如星陨月碎。
落入那妖异的蓝色火焰中,“滋”一声,隐没。
灯火辉煌,明明灭灭,闹市喧嚣,人群川流不息,他如一抹游魂,荡在其中。
是夜。
森黑的甬道刮过一阵寒风,孤寂又凄冷。
季婉仪等了不知多久,脚早已麻木,袖口攥得拧作一团,眼皮扑腾着打架,提拎起来,又如谢幕般落下。
她靠着墙,拉了个呵欠低声咕哝:“不是说要带我去见人么,怎么我丢了,现在连找也不来找。”
觉着心莫名空落落的,像是被什么东西丝丝缕缕抽走了血液,悄无声息,却又憋闷得难受。
看着逐渐疏落的人流,眸色渐暗,“季婉仪你傻呀,他不来找你,你不就自由了。”
她垂头手抚上胸口衣襟,一阵拾掇后瞧着手中物件。一钱碎银,一把匕首,一张灵火符。
此刻从这儿出去,定然是没命活的,外面冰天雪地。
她抬头看了眼顶上翻涌的熔岩,视线回落,缓步走向旁侧门洞楼梯口。自墙角刮了些灰,胡乱抹露在外面的半张脸,看向那楼梯夹角。
缓缓呼出一气,将心中莫名烦闷一吐而出。姐姐我能屈能伸,不就是露宿街头,又不是没睡过。
踮着脚,手一抬扣在夹角处,翻身上了夹角处。紧了紧身上那件斗篷,握着符咒匕首,蜷成一团,闭着眼沉沉睡了过去。
“季婉仪。”
“季婉仪。”
梦中又是那莹白的世界。
她蜷缩在那片冰凉而又苍白的世界里,耳畔呼喊她名字的声音,是两个截然不同的声线交错叠起。
她缓缓抬起身子,坐了起来,审视着周围。刺眼的光芒,令她短暂的失去了视线。
手心传来一丝冰凉感,是一朵铃兰花状的种子,一半玉白花瓣,一半冰蓝色花托。
季婉仪:“唉,又来了,烦不烦,姑奶奶睡个觉也不清净?”
“傻孩子,你想要力量,想要变强,不是么?”
“种下它,你就会变强。”
季婉仪:“种花?有病吧!又不能吃又不能换钱,成天奇奇怪怪的梦。”
森黑的楼道夹角处,一盏油灯轻轻熄灭,光影陡然暗了下来,将那红色的身影彻底隐没在黑暗中。
门洞石梯外,一道黑色的身影仓皇穿梭在疏落的人流中,与那被风熄了灯的楼道夹角处错身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