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湘榆做了一个梦,他梦到焰山派山腰那座小院里挂着的画像上的人,他的名字叫做……蓝鸢,顾晏称呼他为“阿鸢”,张炎曾提过他姓蓝。
蓝鸢就坐在那座小院的床前抚琴,琴声悠远清扬,清风拂过,他眼上的白色丝带被吹落,露出一双柔情似水的眼睛。
原来他竟是如此惊艳之人,自己与他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蓝鸢见到他,起身笑着朝他走出来,像是多年不见的朋友一般招呼他道:“你来啦?”
柳湘榆惊讶道:“顾夫人,你认得我?”
蓝鸢微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是你比我幸运得多。”
柳湘榆忽然想起与顾晏在山里的日子,便忙道:“顾大侠,他很想你。”
“我知道。”蓝鸢围着他转了一圈,“你确实像我,我还以为,他会倾心于你。”
“不不不,顾大侠他心里只有你,从未有过别人,我与他只是朋友,从未逾矩。”
“我都知道,你心里也有旁人,你们没有缘分。”
柳湘榆苦笑,他已经是天上的人,自然是什么都看到了,什么都知道的。
蓝鸢用美丽的眼睛望着他道:“其实我多希望,你是他的有缘人。”
柳湘榆不解,“为何?可他是你的夫君。”
蓝鸢悲伤道:“我已经离开人世许多年了,他却依旧独守一人,我不愿他如此自苦,宁愿他身边有一个新人,带他走出回忆,开始新的日子,可他……”
“可他心里只有你,他并不自苦,他心中有和你的回忆,即便是守着这些回忆,他也活得有滋味,比什么新人都好。”
“这正是我心疼他之处。”
两个美人相互对望,彼此都感慨着自己坎坷的人生。
原来真的有人如此情深,即便生死也不能阻隔。
蓝鸢忽然笑了笑,又道,“如此也好,总不该耽误了你。既然你已心有所属,便更不该耽搁在我们的故事里。”
柳湘榆低头道:“前辈,其实我也不确定,是否能和他重新开始,你说,破镜真的可以重圆吗?”
蓝鸢的手轻抚他的脸颊,是冰凉的,虚浮的,“我虽不知你们发生过什么,但既然你心里还在乎他,为什么不给自己一次机会呢?人生在世,何其短暂,像我和阿晏,生时不够相爱,死后依旧相守。你们拥有如此鲜活的生命,可知我有多羡慕?”
柳湘榆也动容道:“前辈情深,湘榆感佩。”
蓝鸢又坐回了窗前的琴旁,抚起了一首《凤求凰》,琴声深情,在梦境中却显得格外凄凉。
柳湘榆忽然就醒了,惊出了一头冷汗。
宋彦樟迷蒙地睁开眼睛,“怎么了榆儿?做噩梦了?”他伸手擦去他额头的汗,“梦到什么了?”
柳湘榆深深地喘了几口气,平复了下心情,“没什么,一个故人罢了。”
宋彦樟道:“你有什么故人?是我不知道的?”
“你不知道。”柳湘榆翻身抱住了他,想起了梦中蓝鸢的话——你们拥有如此鲜活的生命,可知我有多羡慕?
是啊,有什么是比鲜活的生命更重要的?他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只是他更幸运,还能失而复得,而方才梦里的人,却永远被困在梦里,阴阳两隔了。
柳湘榆忽然想,若是有一天,宋彦樟死了……
他定是承受不住的,即便他曾经那样怕他、愿他、甚至恨他,即便他处心积虑逃离他身边,可宋彦樟若是死了,他不敢想,只是这个念想就让他浑身发冷了。
曾经他想离开宋彦樟,可他从未想过要让宋彦樟死,即便再也不能相见,他还是希望宋彦樟能好好活着。
他希望他鲜活地活在这世上。
他希望,他和自己分别好好地活在这世上。
他希望,他们能一起活在这世上。
他抱着宋彦樟炽热的身体,深深埋在他的怀里,呢喃道:“还好,你还在。”
宋彦樟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投怀送抱受宠若惊,温柔地摸摸他的头,沾沾自喜道:“梦见什么了?怕成这样?我在呢,一只都在。”
“宋彦樟。”
“嗯?怎么突然叫我的名字?”
“谢谢你。”
宋彦樟竟突然脸红了,不知所措地抱着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榆儿,你,你到底怎么了?怎么突然谢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辈子能遇见你,也挺好的。”
第二天,柳湘榆又上了焰山派,去了昨晚梦见的那个小院,恰巧遇见顾晏正在打扫挂着画像的房间。
“湘榆,你怎么来了?”
“顾大侠,昨晚……我梦见了你的夫人,”他抬头望着墙上的画,“就是这画中的人。”
顾晏拿着扫帚的手颤抖了下,上前两步走到他面前,“你说什么?你梦到了阿鸢?这怎么可能?你从未见过他。”
柳湘榆望着画像中眼睛蒙着白布的人,“我见到了他的眼睛,很美。”
顾晏眼中含泪,忍着欺负的心绪道:“他……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不愿你如此自苦,他宁可你身旁已有新人。”
顾晏苦笑摇头,望着画中人道:“阿鸢,你又说傻话,你明知我不会。”
“他说他心疼你。”
顾晏抹了一把眼角的泪,“让你见笑了,阿鸢他很少给我托梦,却不想能给你这个陌生人托梦。”
柳湘榆摸了摸自己的脸道:“可能我们长得相似,也是一种缘分吧。”
“你若不介意,可否对我详说?”
柳湘榆笑道:“当然。顾大侠与夫人如此情深,湘榆感佩又羡慕。”
离开焰山派的时候,柳湘榆看到一架马车等在山脚下,他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宋府的马车。
宋彦樟见到他从山上下来,马上跳下车迎上来,不自然地搓手道:“我听小环说你一大早就上山了,我见你午后还没回来,有点担心,就想过来看看。谁知焰山派山脚下有人看守,外人不准上山,我只好在这里等着。”
柳湘榆笑道:“我还以为宋大人要派兵剿灭焰山派呢。”
宋彦樟干笑道:“不会,我答应了你,不为难他们。”
柳湘榆忍笑道:“宋大人还真是言出必行呢。人家门派行侠仗义,秉公守法,你凭什么剿灭人家?”
宋彦樟嘴硬道:“他们自然是无罪,但若是我有意为难,也不难找到罪名,只是为了你,我不与他们为难就是了。”
柳湘榆点点头,“好,那真是多谢宋大人了。”
柳湘榆自然地上了他的马车,宋彦樟一喜,也跟着爬了上去。
宋彦樟凑到他身边问:“你去了那么久,在山上都做什么了?”
“去拜见顾大侠的亡妻,然后和顾大侠他们一起用了个饭而已。”
“哦,你又见那个姓顾的了?”
柳湘榆斜了他一眼,宋彦樟这小心眼的毛病大概是一辈子改不了了。罢了,改不了就改不了吧。
宋彦樟撇撇嘴,“知道啦,我没干涉你交朋友,我问问还不行吗?”
柳湘榆笑道:“见了,不仅见了顾大侠、顾掌门、顾夫人,等我回了京城,还要见齐先生、见小丁大人呢,你也不干涉吗?”
宋彦樟垂头叹气,“不干涉了,以后你见谁我都不干涉了,我可不敢了,不然你一生气,又跑了,真是要我半条命。”
柳湘榆低头偷笑。
宋彦樟忽然惊喜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要跟我回京城?”
柳湘榆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好,对车夫道:“走吧,回宋府。”
两年后,宋彦樟在甘州任职期满,收到吏部调令,回京城接任刑部尚书一职。
柳湘榆也卖掉了鲜花饼的铺子,与白鸰和顾晏告别,便收拾行装跟着宋彦樟回了京城。
只是回京的马车上,三人相对略显尴尬。
柳湘榆打量着对面坐着的小月,笑道:“小月出落得越发漂亮了,今年也有十八了吧?”
小月乖巧点头,“奴婢快十九了,夫人。”
“正是大好年华啊。”柳湘榆望向身边的宋彦樟,“宋大人当真不考虑临幸一下月姨娘?”
宋彦樟皱皱眉,嫌弃地看了一眼小月,“要不你下去和小环骑马吧。”
小月对柳湘榆求饶,“夫人,您就别逗我了。我哪配伺候大人啊,大人心里只有您一个人。”
“啧啧,宋大人真不会怜香惜玉,如此佳人,都不会享用。”
宋彦樟瞟了一眼抻着脖子往车窗外看的小月,冷笑道,“月姨娘?我可享用不起,能享用她的另有其人呢。”说着也顺着车窗瞟了一眼外面骑马的小环。
柳湘榆大约也看出了小环和小月的事,只是怀疑,一直没好意思问宋彦樟,毕竟小月是他的妾室,眼看着自己的妾室和侍女搞在一起,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宋彦樟仿佛全然不在意,还偏要看热闹,这倒是稀奇了。
要是柳湘榆和别人不清楚不楚,宋彦樟早就宰了那人了,小月只因为是妾室,便如此不令他在意吗?
小月转头问宋彦樟:“大人,我真的可以下去和小环姐姐骑马吗?”
宋彦樟悠然道:“去吧,别在这碍我的眼。”
小月欢喜地跳下马车,上了小环的马。
柳湘榆奇道:“老宋,小月是你的妾室,你也不管管吗?”
宋彦樟嫌弃道,“我可没有妾室,我只有一个男妻。”
柳湘榆笑,“她是你父母为你纳进门的,也给我敬了茶,就是正经名分的妾室了。”
“哪又怎样?和我又没关系,我可没碰过她一根手指头。”
柳湘榆逗他,“谁说的?你明明踹过她好几脚了。”
宋彦樟也笑了出来,一把拉过他抱在怀里,“早该让她下去骑马,在这多碍事。”
柳湘榆当然知道宋彦樟对小月无意,便道:“我的意思是,你要是真对她无意,也该早些还了她的自由身,让她自由婚配,别白白耽误了大好青春。”
“自由婚配?我朝只允许娶男妻,可没允许嫁女夫。”
柳湘榆一愣,嫁女夫?这说法倒是新奇,若是小月自由婚配,她大约也是想嫁给小环的吧。可小环只是宋府的丫鬟,即便小月恢复了自由身,她们也是无法名正言顺在一起的。
“我觉得这样就挺好,那丫头能一直留在我身边,便能一直和她的小环姐姐在一起,我又不会去管她们,她们岂不逍遥快活?”
柳湘榆笑道:“我们宋大人竟然这么好心?我还以为你会棒打鸳鸯。”
宋彦樟收紧手上的力道,将他抱紧,“你知道的,只要这鸳鸯不往你身上靠,我才懒得管。”
柳湘榆捏捏他的脸,调笑道:“宋大人还是如此霸道,我可真怕呀。”
宋彦樟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你怕什么?如今怕的是我。等咱们回了京城,又是齐先生,又是定西侯,又是小丁大人,又是李掌柜,柳公子的朋友这么多,可够我操心的了。”
柳湘榆笑着推开他,“谁让你这么小心眼?”
宋彦樟捧着他的脸道:“我说了,我只对你一个人贪得无厌。”
京城的路还有很远,他们的路也还有很远,不知未来会如何,但此刻,他们放下了前尘过往,眼中只有曾深爱过的彼此,亦是此生唯一爱过之人。
那些一起经历的爱恨情仇,也随着噩梦消逝,迎来天边的朝阳。
未来的路,依旧要携手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