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侧影中,缓缓浮现出人的脸,古早服制与今有所不同,却见得是个清瘦的面庞。裴德天几乎见的第一面,便跪到地上,喃喃的喊了句祖师爷,对不起。
这种场面谢槐亭不敢吭声,他抬眸望柳玠。柳玠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忽然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结了个印。
侧影中的始祖脸渐渐变模糊。
原跪着的裴族长猛然站起来,一掌柳玠打去,谢槐亭拔出剑,凭借本能接住了那一下。我竟然能接住长老的力,他回头,忽然发现金色的屏障升起,手中闪出蓬勃的光辉,柳玠冷脸看向裴族长,听族长道:“始祖还没开口说话,你就度化他?”
阳诀。谢槐亭一瞬间意识到,他刚才的结印手势确实是度化,他震惊了,没想到他说真的,真的没给大家问话时间。
“…还有什么办法挽救吗。”他小声的拽了拽柳玠的袖子,见柳玠安抚性的点了点头,说:“只是度化恶念,他还在,这就证明,支撑他到现在的没多少是恶。”
“不过。”他淡淡的看了眼裴德天“再不问话,就真的消失干净了。”
*
“先祖……”裴德天的手有些抖,喃喃问到:“您,还有什么愿望。”
“没……没能带你回家,真是抱歉,但仙凡有别,为了一切,为了小辈,为了世人,为了您亲自成就的美名。”
“我们无法让您的心愿实现,无法为你塑造肉身,无法让你重返人间。”他深深地磕了一个响头,身形颤抖。裴槿也跟着跪在他身后,面色凝重。
怎么会走到这一步,看谢槐亭有些难过,他看着先祖苍白清瘦的脸上闪过迷茫的神色,他听到那人说:“……不知道怎么补天,不知道怎么补天。”
是在重复自己的执念吗,谢槐亭看见裴德天听到这句话,犹如一个孩子般无措,声音嘶哑的说:“您已经补了天了,您是裴氏的榜样。”
咚咚咚磕头的声音,族长的头已经磕出血痕了,却还机械的进行着这一动作,作为外人,谢槐亭不好去扶,那声音就像自我凌迟,听的人一阵牙酸。又一阵血肉模糊的相触,裴槿扶住族长,和他一起抬头看先祖的侧影,眼眶发红。
“补好了吗……”先祖的眼神逐渐变清明,却依旧很迷茫,喃喃的说:“天不用补的,天之上一个人都没有了……”
柳玠蓦地问到:“为什么想回来?”
“我……我好像要消失了。”祖先呢喃着说:“想回来看看,看看。”
“娶亲?”谢槐亭皱了皱眉,看向裴族长。如果只是回来看看,为什么要用娶亲的形式?他很早就想说了,裴家这迎接先祖回来的仪式,似乎还加了多余的环节,整个仪式最重要的,也是最多余的。
裴德天显然意识到了什么,咬牙切齿的说:“…占卜分几个部分,有一环出了问题。”
“我们起初收到的消息,是先祖在天上寂寞,故而……”裴德天握紧拳头,愤怒的吐出一口浊气。裴槿跟着震碎嫁衣,露出内里的侠客劲装,以示修正之心。
闹剧。谢槐亭叹了口气,看柳玠低声问:“天之上是空的,为什么你还在?”
“我还是人吗?”祖先苦笑着说。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通常来说,地之下被认为是死魂所在之处,天之上便理所应当是升仙之所。”柳玠看着先祖说:“但如果死魂是人身份的贬值,仙为什么一定是身份上升,下对应的为什么是上,不是同等级的另一种下?假如天之上是一场骗局呢?人死了堕入亡魂世界,如果不偏不倚才是正确,过度修炼反而是自我灭亡。”
柳玠看着他:“那成仙之后去哪儿了。”
“天之上。”
在场的人无不因为柳玠大胆的猜测露出惊愕的表情,包括谢槐亭。他能听懂柳玠的意思,柳玠这里的逻辑是在说——差对应的为什么是好,而不是同等的差,对应不应该是反义词,而是同义词。通常概念天地相对,但这种对绝非低级对高级,两者没有等级之分,所以与死对应的不应该是更高级的活着,不应该是升仙这样理想的状态,而是同样糟糕的类似被监禁的生命状态。
在柳玠直接剖开这一切之前,哪怕是原来的?仙道不孤?,大凡修仙小说,谁不是奔着世上第一人去的,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大道赴汤蹈火。照他的推论,这否定的修仙的终极意义,因为前路是堵死的,不偏不倚才是好结局,也就是说当下就是最好的。这似乎符合中国人对中庸的偏好,但对修行者,不亚于灭顶之灾。
祖先又变迷茫了,重复着:“我不记得,我不记得……”
柳玠皱了下眉,对裴德天说:“我觉得你们需祖先不是忘记了,是说不出来。”
裴德天若有所思的说:“试出来?绕着边问。”
柳玠点点头,对先祖说:“所以,过度修行因为违背万事万物的规则,灵魂被禁锢到天之上,如同死者的地狱黄泉。”
“然后你惊奇的发现,当你补天成功,来到天之上,却见到了熟悉的脸,你发现自己把那些渴望逃离囚牢,升仙成功不得好果的灵魂困回去了。”
“而当你意识到补天并不完全正确,却为时已晚,连你的灵魂,实体也被天之上的气息感染,你也再也回不去了。”
“……”
*
“不过是狗仗人势。”
风铃声骤起,吉量王氏的道长怒气冲冲的提剑走近,他拿着浮沉,愤怒的冲着裴德天喊道:“你怎么敢背契约,要毁阵。”
自然是没工夫回答,柳玠这边还在问话,谢槐亭摇了摇头示意他留在这,自己去解决他。
刚要独身上前,就看裴槿提起剑,站到他身旁,面色凛然。
“早看你不顺眼了,废话太多。”裴槿旋身劈碎两道火蛇,与谢槐亭对视一眼。
那位道长的拂尘每摆动一次,空中就多出三道旋转的血符阵图。
“坎位三步,震宫起剑。”裴槿低声说,青衫猎猎如战旗。
谢槐亭点了点头,并指抹过怒涛生长剑,在虚空画出半阙太极,打力出去,终止了王道长的结阵。
王道长变了脸色。浮尘甩出七张血符,符纸遇风即长成三丈火凤,轰鸣着向二人呼啸而来。然而烈焰尚未展翅,两道剑光已如穿透凤目。
裴槿的剑尖爆出白光,每一重都精准刺在火凤灵窍。谢槐亭将剑反手掷向阵眼处的浮尘穗子。玄铁剑柄与玉石穗头相撞的脆响中,王道长踉跄后退三步。
"兑位!""坤宫!"
两人同时暴喝。裴槿剑引残存火凤余焰横扫下盘,谢槐亭的剑气却凝成霜华封住上空。当冰火气旋在王道长胸前炸开时,方圆十丈的符纸同时自燃。
"师弟,武学精进了。"裴槿归剑入鞘时,指尖拂过谢槐亭被灼伤的袖口。
谢槐亭握剑的手微微发抖,却不是因后怕,而是兴奋,他微笑着收回剑,轻声说:“师姐,不遑多让。”
*
提剑赶回来,问话已经结束了,但谢槐亭依旧对天之上一个人都没有耿耿于怀,印象里系统说001世界被抛弃。这两个会不会有关联,谢槐亭皱眉,天之上没有人了,被抛弃了,难不成因为他的系统离开才导致这一切失序,但不能这么说,谢槐亭斟酌了一下:“你了解地之下吗?”
不知他们刚才聊了什么,先祖更愿意回答问题了,他说三千年的事情太多了,他忘了很多事情,之知道很多事情在消失,慢慢都消失了。时间太长了,时间永远向前走。
谢槐亭突然想知道南海归墟当时被擦去的话,是什么呢。他看着侧影,发现无从问起,最后摇了摇头,对柳玠说他没什么要请教的了。柳玠起用符阵,手指翻飞间,侧影化作细细碎碎的光点。
恰逢晨光熹微,星星点点的光照亮阴冷的古宅,照到裴族长失神的脸上。这一切结束了吗,谢槐亭有些恍惚,他看向柳玠,柳玠没什么表情。
“既已解决,我便不追究了。”柳玠说:“补天镜便留在这,由你们负责保管。”
怕复活所谓的大能神吗,他手里的东西是够多了,谢槐亭暗暗地想。
裴族长点了点头:“此事是裴家麻烦云泱君了,若日后有用的上的地方,我们定当全力以赴。”
柳玠点了点头:“那我和槐亭就先走了。”
“且慢。”裴族长对小厮说:“把那东西拿上来。”
那是不规则的镜片,像玻璃,被用好的木材镶边,形状像心脏,裴德天说:“这是一段日子前,我们在后山发现的,也是一块镜子。无法测算,不会伤人,只是靠近会显示出陌生的文字,二位与方玉阁有联系,便送给二位吧。”
谢槐亭好奇的拿过去看,忽然看到那镜片反射出来的,对于他们所谓的陌生文字,是端正的汉字,写着:主角。
啊!?????
这是家乡的文字。
这不会是,系统碎片?
他一阵瞳孔地震,镜片反射出自己惊恐的表情,惹得柳玠也凑过来,那我成男主了,我真成男主了,柳玠呢。
不会成双男主了吧,众所周知双男主虽然叫双男主但是……谢槐亭一边说没事一边偷偷用镜子去照柳玠,直到镜面反射出几个猩红的大字——反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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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等回无棣之华,谢槐亭还是懵的,过往的一切剥茧抽丝,终于明了,当他以柳玠并不是完全无辜的视角去审查这一切,一切都有了答案。
为什么顾惜青闭门修炼会变弱 ,为什么柳玠说就算不是自己的问题,他也不能登仙,为什么他总是在一些事件中隐身……那些恐怖的话不是错觉得他太高看一个人的道心了,一个没有修过忘情,保留着家仇旧恨的人,又身居高位。
他的柳君,不是记忆中光风霁月的真君子。是这个世界,被标出有着猩红字体的反派,所以擦出了南海那东西留的话,集齐七玄,你要做什么呢。
不,他最后没有留下补天镜,他在忌惮,也还好他在忌惮。
毛骨悚然,这就像是你最信任的人,剥开皮是这世界的真凶,哪怕现在还没有敞开敌意,对你。但是就如同达摩克利斯剑,不知道哪一刻斩下。
会斩下吗,他侧头看向柳玠。锋利的下颌线,不笑时犹如无情般平静无波的脸,像冷茶,清苦。恰巧这时柳玠转头看他,见谢槐亭惊慌的瞪大眼,微微挑起一边眉,问他:“怎么了?”
“…没。”谢槐亭闭了闭眼,半真半假地说:“等我想想怎么说,我没有想好。”
“好…”柳玠点点头,转过去,面无表情。背着谢槐亭的角度,那镜片上的字涌入他的脑海,与记忆酷中千种万种字形字义比对。半晌后,他睁开眼,眸色很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