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眠峰知学斋。

长老教学一结束，学斋内就如一锅沸腾的水咕噜咕噜冒泡泡。

苍罹把书本收拾好，刚放进引别渡给他的乾坤袋中，就听见门口有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小梨子。”

苍罹抬头望去，惊喜道：“藻藻师姐！”

沈藻招了招手，示意苍罹快过来。

苍罹蹦下凳子，吭哧吭哧跑到沈藻身边，“藻藻师姐，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带你出去玩啊。”沈藻牵着苍罹就往外面跑，生怕晚一步就被来接徒弟的引别渡当场逮住。

“师尊知道吗？”苍罹跟着沈藻跑，还不忘问一句自家师尊知不知道。不然师尊若是知道自己不见了，定然会担心的。

沈藻说谎不打草稿，连连道：“知道知道，当然知道。”

听罢，苍罹就安安心心地被沈藻给拐跑了，顺带还哄走另外几个小弟子。

而迟来一步的引别渡没有看见苍罹的身影，不用多想他就能精准猜到作案者。

……沈藻！

引别渡找到一行人，是在天极宗的天门处。

一个沈藻带着两个小孩，身旁还有一只外形似麒麟和巨鹿的护阵神兽。

护阵神兽高大威猛，鬃发青黑，坚硬的鳞甲如山岩黑矿，金色的兽瞳闪动着危险的暗光。

此时，神兽的大嘴上还叼着一个小不点，一口吃进嘴里都不够塞牙缝的。

引别渡定睛一看，那不是苍罹还能是谁！

当即，鸣灾祭出，白色光华迸发，一击击中神兽的额心。护阵神兽吃痛，悲鸣一声，嘴里咬着的小东西从半空坠落。

引别渡接住苍罹，正准备安慰受了惊吓的小徒弟，但一句“没事了，师尊在”还没说出口，就被苍罹因兴奋而点亮的眼睛打断了。

小家伙玩得似乎还挺开心……

引别渡刚把苍罹放地上，小徒弟就迫不及待去看护阵神兽的状况。

然后，引别渡的衣摆被小手扯了扯，苍罹小脸上的兴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担忧，“师尊，它看起来好可怜，一定很痛吧。”

引别渡被那么一双无辜澄澈的眼盯着，扭头见魁梧巨兽正用两只前蹄捂住脑袋，心间难得生发出复杂的无语。

“没事，它皮糙肉厚。”

此话一说，引别渡就收到其余三人的鄙夷目光。

一位小弟子不平道：“即便是强大的护山神兽，也是会觉得痛的。”

另一位小弟子接话道：“我们不能因为它强大，就随意对待它。更何况它还镇守天极宗，一直默默保护着我们。”

沈藻深以为然，点头附和。

引别渡：……

神兽似有所感，发出弱弱的痛吟，山风吹动着他的鬃发，它蜷了蜷身子，更显可怜。

引别渡看着曾经踏尸断骨的暴脾气凶兽，恍惚间竟觉沧海桑田、荒诞无稽。

神□□计得逞，小心翼翼地把脑袋蹭到苍罹身边，示意要苍罹摸摸才能好。

苍罹轻轻揉了揉被鸣灾攻击过的额心，虽然完全看不出少了一根毫毛。

“神兽乖，师尊不是故意的，师尊只是以为我遇到了危险。”苍罹嘟起嘴，给庞然大物吹了吹“伤口”，“痛痛飞，我给你呼呼就不痛啦。”

护山神兽往日里威风凛凛，现在成了见风就倒的小猫咪。它匍匐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表示它大兽大谅，原谅引别渡。

见护山神兽哄好了，引别渡抱起苍罹，转身离开。

“沈藻，带他们回去。”

他着实看不下去护山神兽的作为，若是被松山岳知晓，定然要骂这凶兽简直有辱天极宗修仙界第一宗门的门风。

–

乌金渐落，休憩于青山之上，鎏金与翠绿交织成锦绣，又被一带蓝水剪裁。

斜阳从树间淋下，石桌一片斑驳。

今晚，引别渡陪着苍罹，在霖台殿外用餐。

近晚春风舒适宜人，夹杂着一缕炊烟气，吹艳了海棠桃花。

苍罹坐在石凳子上，小腿一晃一晃的。因为今日去看了大神兽，心情很不错。

他拿着勺匙，盛了一勺莲藕骨汤，吹了吹，然后努力喂到引别渡嘴边，“师尊，喝汤。”

引别渡已经习惯小徒弟偶尔的投喂，从容接受。

他揉了揉苍罹的发顶，“除了看神兽，藻藻师姐今日又带你去玩什么了？”

苍罹一听，颇有些兴奋，“今天师姐给我们看了她的逍遥剑。”

苍罹放下筷箸，两指并拢，在空中舞了两下，“师姐用剑的时候，又快又利落，非常厉害！还能一剑破空！”

引别渡似有深意道：“是吗？”

苍罹连连点头，黑如浓墨般的眼眸直直望着引别渡，饱含着期待，“师尊，我想学用剑，还想学很多术法，和师姐一样厉害。这样，我就不用每次麻烦师尊了。”

孩童的目光过于澄澈干净，引别渡的心被揪了一下。

他无法答应苍罹的这个要求。

他寻了一个理由，“阿罹现在还小。”

苍罹追问：“那长到多少岁，师尊才能教我呢？”

此刻，引别渡自觉无法面对苍罹，但他依旧温和地注视着苍罹，将自己的声音伪装成春风细雨。

“学剑很辛苦的，夜以继日地练剑，师尊不希望阿罹那么辛苦。”

“我不怕辛苦！藻藻师姐说了，学了剑就可以保护别人了！”稚嫩的声音坚定道：“我以后就可以保护师尊，保护藻藻师姐，还有我交到的好朋友！”

明明已然入春，竟有料峭寒风进心间。在苍罹看不见的地方，引别渡不禁收紧了指尖。

唇角扬起得体的温和笑意，淡薄的眼眸却半分未弯。

“师尊会永远陪着阿罹，保护阿罹，也会帮阿罹保护好想保护的人。所以，阿罹不用辛苦修习，只需要无忧无虑地过好每一天。”

苍罹第一次向引别渡提出要求，但被委婉地拒绝掉了。

天边的云霞起了大火，烧得如火如荼。

傍晚的圣光降落在引别渡身上，将蓝纹白衫映成金裳。他像恢宏神殿里的金色神像，在香火缥缈中，注视看着信徒来而又往。

苍罹眨了一下眼睛，那点转瞬的落寞如同蝴蝶带动的微风，弱到可以忽略。

下一刻，栀子花般娇嫩的脸颊重新扬起笑意，苍罹高高兴兴的。

“好，师尊保护我！”

仿佛，方才的黯淡仅为错觉。

某一瞬间，引别渡自觉，心脏被那束眸光射中，没有受伤却直淌鲜血。

他不禁叩问自己，这样做真的对吗？

害怕小雀长成猛禽，因此不许它生出翅膀。

引别渡捂住心口，不过五六天，就心软至此。

明明曾经不会这般。

次日，镜生池。

岸边芦苇新生了绿，黄萎的老杆被风赶出浪状。不时的鸟类鸣啭贯空响彻。

最傲气的仙鹤匍匐下身，以便于苍罹梳理他的羽毛。

沈藻捡了一块扁平的石头，一个横甩，打了十几个水漂，惊起一滩鸥鹭。

“师叔没同意你入剑道？”

在沈藻的恳求和再三许诺下，她如愿得到苍罹下学后接他出去玩的权利。

今日，苍罹刚从知学斋出来，就被沈藻带到了镜生池。

“嗯，师尊说修习很辛苦。”

白花花用丹顶蹭了蹭小幼崽，翅翼开展，扑棱两下，似是安慰之举。

白花花，是苍罹给雌性仙鹤取的名字。

“要不师姐我偷偷教你。”沈藻伸着她的天鹅颈，傲娇道：“你藻藻师姐我，在天极宗同辈弟子中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算了吧，师尊说会保护我的。”

苍罹把自己埋入白花花的颈羽里，开始吸鹤。

白花花感受到幼崽的微弱沮丧，将白翼盖在他身上，无声陪伴。

沈藻看不清苍罹的神色如何，为了安慰小家伙，她一把将其捞起，径直坐上了白花花的背部，然后拍拍仙鹤道：“起飞，带我们小梨子出去转转。”

虽然白花花不满沈藻，但因为有幼崽在，勉强接受沈藻趁座。

白羽黑翅扇动，激荡起的大风扑倒芦苇。白花花一下子腾飞起来，矫健遨游于空。

苍罹抓着白花花的羽毛，俯瞰大地。

千山翠黛连绵起伏，桃红梨白各占一春。因灵气旺盛，此地被称作福泽之地，孕育了千万生灵。

天极宗就坐落于这些群峰之间。

自由的风在耳畔呼啸，被拘束的心灵破出牢笼。

苍罹像一只山雀，张开双臂，与蓝天白云拥抱，逐渐飞离天极宗，去往更广阔的人间。

把所有的顾虑甩在身后，沈藻对山喊：“喜不喜欢！”

“喜欢！”

衣袍被吹得鼓噪，巨大的破风感迎面直击，洗涤身躯，刨除束缚。

白花花飞至沟壑叠嶂，两侧绿树苍淼，他们的身形在碧水之上倒映成影。

苍罹用手围成一个小喇叭，对着远方呐喊：“我喜欢这人间！”

我喜欢这人间~喜欢这人间~这人间~

远山不断将回应反馈而来。

沈藻笑着，“喂，人间，听见了吗？”

人间听见了吗~听见了吗~了吗

白花花抬升向上，流风从羽面擦过，英姿勃发。

渐渐的，它慢了下来，让身上的幼崽好好看看世间的美景。

长风万里，山渺水远。

沈藻守在苍罹背后。

“小梨子，听见了吗？”

“人间说，它听见了。”

-

在花树的掩映下，三春的日光流淌入屋，在苍罹的脚下化开，像一丛灿黄的金丝菊。

前面的长老正在上文化课，讲得喉咙干渴。苍罹却用手支着自己的小脑袋，听得飘飘欲仙。

“接下来，我来举个例子。”

听到这，苍罹才坐直了身子。

胡须斑白的长老扯着腔调，“众所周知，世间千年便有一劫。此劫乃是一灭世魔头，法力强大，修为已远超渡劫期。但正因为正道胸怀苍生，以天下为己任，团结一致，才能联手诛杀灭世魔头，还人间盛世太平……”

一听到是灭世魔头的例子，苍罹就耷拉了下去。幼嫩的手指搓着桌面，小嘴一撅，低低嘟囔道：“我才不是什么灭世魔头呢，灭世魔头听着好难听。”

近旁的长老听到了苍罹发出的声响，以为他有何疑惑，朗声问：“苍罹，你是有什么问题吗？”

苍罹一下子从桌面弹起来，清澈摇头道：“没有。”

“那你刚刚说什么？”

“我……我在想，那灭世魔头长什么样子。”苍罹随便瞎诌了一个。

学舍里瞬间哄堂大笑。

苍罹被笑得不好意思，双手快要扭成麻花。

“肃静！”长老严肃地敲了敲桌，“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他看了一眼苍罹，这是全学斋最年幼的孩子。

“按理，一个轮回中，灭世魔头的容貌并不会改变。但修仙界至今并不知道此次的魔头是何样貌。只因这魔头每次出现在人面前，必会戴一青面獠牙的面具，遮挡容貌。”

有弟子在下面言：“指不定是长得丑若无盐，没有脸见人。”

“依我看，魔头正是因为容貌丑陋，见不得我这般英气逼人，才灭世杀戮。”

苍罹捏了捏自己年糕般的可爱脸蛋，心道：加点盐就会好看了？可藻藻师姐昨日还夸我可爱呢。

等长老讲完接下来的课程，下了学，苍罹站在廊外，等着沈藻来接他。

不一会儿，脚边出现几个阴影。瘦弱的身躯被年长几岁弟子围住。

一高大的弟子黑脸道：“跟我们走，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