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旭照海棠,碧叶称芳华。
沈藻站在晨光下,“师叔,你若想养出一个好孩子,就不该设想他会成为坏孩子。小孩子比我们想象中敏感,并非什么都不懂。”
她看着乖巧用餐的苍罹,“如若某天,小梨子被他人陷害,言他杀害无辜,师叔是否会信任他?”
引别渡身上笼罩着一层淡薄的冷雾,骨节被攥得泛白。
他想,他大抵不会。
苍罹若有恶欲之念,他会第一时间将之扼杀。
当年师尊就因一时之善,酿成大错,还丢了性命。所以,引别渡他不敢赌。
但这一刻,庭内海棠红灼灼,梨花飘零,暖殿之中,苍罹像由一团旭光捏作,偷到人间玩耍的懵懂小妖。
引别渡的心乱了,如飞红落雨。
他第一次切身感受到师尊当年心软之由。
唯有入局,方才动心。
众人皆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奈何,所谓当局者不过甘愿闭目。
“我知道了。”
落花飞舞,枝头跳跃。
沈藻听引别渡沉声道。
随后,沈藻拱手一礼,离开霖台殿。
春日的气息铺洒大地,桃红柳绿,草长莺飞,孕育出磅礴的浩瀚生机。
沈藻站在高处远眺。
从见到苍罹的第一眼,她就打心底喜欢这个孩子。
冥冥之中,好似总觉这个孩子一生咸苦,沈藻妄图他能多快乐些。
至于灭世之说,沈藻不相信。
若无理由,若无逼迫,那个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藻藻师姐的孩子,怎么会忍心毁掉他喜欢的人间。
经此一事后,引别渡开始教习苍罹修行之事。不过因为苍罹年岁小,修行之事不急平缓。
至于流城陆家的三少和他的小跟班,因为欺辱同门,恃势凌人,早早被罚,贬出了天极宗。此次处罚也给所有天极宗弟子提了个醒。
一月后,槐花香风,吹遍满山。
洁白如月的槐花,挂在枝头,一串又一串,风铃似的摇曳生姿。
暖阳从树间枝花中穿过,错漏而下。苍罹靠坐着树根,静静看着面前的两人吵得面红耳赤。
白浮一脚蹬地,“凭何因灭世预言,便断定一人该死。风止没有作恶,没有杀人,他当下是无辜的,为何要为虚无缥缈的未知血债偿命!”
冷藏意抱臂,看似镇静,但小姑娘的脸已经涨红。
“难道要等风止真杀了人,灭了世,再来后悔当初一时心软放过灭世魔头吗!因为一己之私,害得苍生陪葬,这样的代价负担得起吗!”
白浮大吼:“无辜者被扣上祸害之名,这本就不公平!”
冷藏意不甘:“等你被他杀了,就公平了!”
“你这个冷心冷血的人!”
“你这个愚蠢圣父!”
圣父,在话本中常用来指同情心泛滥,慷他人之慨的人。
而正声嘶力竭的两人,就是当初和苍罹一起睹护山神兽风采的小弟子。
现在,他们为话本中的主角风止,大大出口。
苍罹在槐花树下老僧入定,摸出一块师尊为他准备的槐花糕,默默咬了一口,齿间生香。
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心静自然平罢了。
但下一刻,战火烧至己身。
白浮气得双脚跳,“阿罹,你说说,我和冷血蛇谁对!”
冷藏意也死死盯着苍罹,“阿罹,你告诉圣父狗,直接杀了风止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白浮听见冷藏意言要杀风止,扭头怒号:“风止是无辜的,若不是因为虚伪正道逼迫,何至于以身入杀道!”
冷藏意不客气回怼:“你就说他是不是如预言所说,灭世杀戮!师尊该一早杀了他,省得他祸害人间!”
眼见着两人就要以命相搏,小他们两三岁的苍罹小腿一站,左右手开工,一手递出一个槐花糕,嘴里叼着个没啃完的。
“泥们瘪哒辣!”
然后,休憩时间到,战争暂停。
三个小孩围做在老槐树下,齐刷刷啃着槐花糕。
白浮:“阿罹,你到底怎么看啊?”
吃糕点的动作暂停,苍罹思索了一下,“都有道理吧。”
“不管是无辜者无罪,无需承未知之灾,还是为排除世间灾害,宁可错杀也不放过,都有一定的道理可言,否则你们也不会争吵。不过是人人所观不同,所处不同,产生了矛盾而已。”
冷藏意看着苍罹稚嫩的小脸,“阿罹年纪轻轻,就学会一碗水端平了。”
苍罹嘻嘻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
春风携香,老槐树的槐花跌落,铺成流连的童年。
待三人把一袋槐花糕吃尽,引别渡走来。
他站在春光里向苍罹招手。
苍罹告别了小伙伴,迈着小短腿,蹦蹦跳跳地牵上了引别渡的手。
他扭头喊道:“我先走啦!师尊要带我下山玩了!”
白浮:“记得给我带山下的莲花酥!”
“我要西口铺子的蜜饯!”
“收到!”
到了山下的镇子,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引别渡带着苍罹,去了一家烧制陶瓷的小店。
小木架上摆放着成品,色彩各异的碗碟,精致的花瓶,还有典雅的茶具。
师傅给两人演示了一番如何做陶瓷,然后让他们自己动手。
苍罹看上了一个青釉荷叶纹杯,打算亲手做一个。
一大一小坐在凳子上,把陶泥放在转盘上。引别渡用灵力驱动陶轮,既节省体力,又方便好用。
苍罹开始试着拉坯,但尝试了很多次,都以失败告终。典型的脑子学会了,手却废了。
他默默瞟向一旁,看见师尊的小陶罐都快塑型成功了。
苍罹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气。
小梨子你可以的!
于是,几经尝试后,一堆烂泥仍旧原滋原味地躺在转盘上。
苍罹颓了,为什么会这么难?
引别渡察觉到身旁的低气压,勾起一抹笑。他站到苍罹身后,俯下身子,教小家伙怎么拉坯。
由于巨大的体型差的存在,苍罹像一只小松鼠,蜗居在温暖的树洞里。
他被引别渡环住,几缕长发落在他肩头,鼻尖隐隐能闻到一股安心的冷香。
引别渡音色轻柔,“ 双手五指像这样抱住泥团,力道不要太重,上下调整,直到泥团位于转盘中心处。”
“开孔时,拇指叠加,找到坯体中心,缓缓往下摁。”
“然后双手大拇指叠加在泥体开孔中心,大拇指内扣后向两边缓缓拉开。”
师尊的声音环绕在耳畔,苍罹目睹一个坯体渐渐成形。
完成之际,苍罹的小嘴惊成了O型,“师尊之前会做陶艺吗?”
“不会。”
苍罹夸赞道:“师尊简直是先天陶艺圣体!”
引别渡浑身一僵,“哪学的词汇?”
“藻藻师姐的话本。”
“少看她的话本。”
“哦。”
此话出口,过了一会儿,引别渡又道:“算了,你开心就好。”
“嘻嘻。”苍罹露出一口小白牙,后倾身子,在引别渡胸前蹭了蹭。“师尊最好啦。”
“你啊。”
引别渡有些无奈,只求沈藻别太过分。
在师尊的悉心指导下,苍罹总算是做出了——丑陋的坯体。
他们叫来烧制陶瓷的师傅,准备将坯体放入窑炉烧制。
师傅见可称完美的坯体中,混进一个歪歪扭扭的,其瓶口极其不规则,甚至快黏合在一起。而且因为上釉时手抖,瓶身被戳得凹陷了个小洞。
师傅扫了一眼大人腿边的小家伙,小家伙似乎自己也知道拿不出手,往大人身后躲了躲。
没有记错的话,小家伙当时想做一个青釉荷叶纹杯。
等师傅把坯体端走,苍罹拽了拽引别渡的袖袍。
引别渡自觉地蹲下身,听小徒弟小声在他耳边道:“我是不是被嫌弃了。”
他不禁有些好笑,揉了揉苍罹的脑袋,“师尊觉得阿罹做得很有个性,世间仅此一件,千金难买。重点是,他能盛住水。”
苍罹前面还挺感动,但最后一句怎么复盘都不对劲。
待陶瓷烧制成功,苍罹捧着丑兮兮的小东西,还是很激动。
虽然外形丑了点,但颜色很不错,表面绽放着几朵天蓝青花瓣结晶。
苍罹反反复复欣赏自己的杰作,“就叫你不成器吧。”
引别渡一听,惊觉这名字取得相当贴切。
苍罹收好自己的不成器,牵着引别渡的手,出了陶瓷店。
街上人来人往,卖艺,饰品,小吃应有尽有。
两道的叫卖声混着烟火味,中路马车行过,留下一串车辙。
引别渡问:“阿罹有什么想吃的吗?”
苍罹:“莲花酥和西口铺子的蜜饯。”
引别渡一怔,“那些是别人想吃的,师尊在问阿罹想吃什么?”
“嗯,这个嘛。”苍罹一指抵着下唇,思索一息,“想吃糖葫芦。”
“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鲜花饼。”
“还有呢?”
“酥糖。”
引别渡问一句,苍罹蹦一个回答。
对此,引别渡很有耐心,不厌其烦继续问:“还有吗?”
苍罹摇头。
随后,他一个吧唧靠在引别渡身上,抱着师尊的腿,抬头朗声道:“师尊最好啦。”
引别渡低头,被一双黑亮亮的圆眼睛控住,无奈中含着一丝宠溺道:“除了这一句,你还会说什么哄我高兴?”
小家伙的眼睛弯成月牙形状,声音甜软得像一块奶糕。“阿罹最喜欢师尊啦。”
引别渡被直白的话一击,推进了一池桂花烤奶。
“惯是嘴甜。”
引别渡抱起苍罹,掂了掂,往前走。
苍罹坐在坚实的臂弯里,搂住引别渡的脖颈。
陌生人与他们相交而过,成为生命里的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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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口铺子是当地远近闻名的蜜饯店铺,旁边还开着一家生意火热的糕点铺子。
因为糕点销量好,店铺前排了长长的队。
引别渡担心苍罹等得无聊,便让小徒弟在一旁玩耍,左右身上有护身符,在人间也不会出事。
当引别渡提着糕点走出拥挤的队伍,眼见着苍罹牵着一个陌生小女孩,高高兴兴蹦过来。
小女孩杏眼皓齿,约莫长苍罹两三岁。
苍罹笑得灿烂,像一团阳光下的蒲公英。“师尊,这是我刚找到的小伙伴。我能不能和有疾姐姐一起玩会儿啊。”
不过排个队的时间,自己小徒弟就又勾搭、结交了新朋友。
引别渡被果断抛弃,但依旧和蔼微笑:“……当然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