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恒踏入直通领袖办公室的专属电梯。
高度层在电子屏上跳跃攀升,数字每变动一次,江恒的喉结便不自觉地滚动一下。
轿厢四壁镶嵌的镜面映出无数个紧绷的面容,他头一回见周秉正如此惴惴不安。
“叮——”
电梯的到达声刺破寂静,江恒的指节无意识地抵住掌心。他盯着十步开外的领袖办公室,直到电梯门即将合拢,他才如梦初醒般伸手卡住感应区。
“瞳孔验证通过。”机械女声响起时,门内飘出若有若无的檀香。
周秉正专注着摆弄珐琅茶具,沸腾的水雾在他的西装上洇开暗纹。门口的动静打断了他的动作,周秉正抬眼看向来者,“来了啊。”
江恒朝他点了点头,恭恭敬敬道,“周老师。”
周秉正的目光扫过江恒泛白的指节,起身走向他,熟稔地伸手抚平江恒肩头并不存在的褶皱,“前线报告我看了。能在紧急情况下击杀变种体,不愧是雄哥的儿子。”
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开场白。江恒有些意外的怔在原地,本准备好的争辩台词,一时竟无用武之地,他张了张嘴,半晌没接话。
周秉正突然倾身逼近,龙井茶香混着雪茄余味扑面而来:“变种体杀了就杀了,也不差这一个。”
也不差这一个?江恒心里顿时一咯噔,眉头拧作一团,他没控制住表情,不可思议地瞪向周秉正。
真挚的,锐利的,严肃的。像是把一切看穿。
一时嘴快失言。周秉正镇定自若地清了清嗓子,作势整理了番西装外套,语气巧妙地攀上无奈,“最近变种体越来越多,中央塔压力倍增啊。”
周秉正停顿了下,直视江恒的目光,“不过,小恒你二十七岁就已经独当一面了,雄哥可是三十出头才带队出特级任务。”
父亲的名字是一声警钟。江恒顿时绷紧身体,正声道,“能像父亲一样为中央塔效力,是我的荣幸。”
周秉正轻笑出声,抬手抚在江恒肩上,用力地拍了拍,“好了,你这孩子别总紧绷着。老师喊你来只是想问问你,那时秦怿的精神屏障破碎,对你有没有造成影响?”
该来的总是会来。江恒做了个吞咽,像是下定决心,他看向周秉正时神情严肃,“我没事,因为有秦怿的精神屏障,我才没……”
“向导的精神屏障首先保护的是他本人,给你注射的安神剂功不可没。”周秉正不动声色掐断的江恒的话锋,收敛了数分钟前那副和蔼长辈的模样,摆出上位者的姿态。
头一回决心出言反驳周秉正,即使反复练习过对峙台词,说出口时仍带着不安,脖颈上的青筋爆了起来,江恒不卑不亢地与周秉正对视,声音急促,“安神剂固然有用,可确实是秦怿的精神屏障,我才能脱身。周老师,向导的能力也很强,他们也可以战场上发挥重要作用!”
空气中顿时弥漫着看不见摸不着的战火。顿时两人相顾无言。
半晌,周秉正轻哼了声,“江恒,你是在质疑我吗?”
初燃的火苗像突然被劈头盖脸浇了一盆冷水,江恒霎时愣在原地,他抿紧嘴唇,手指绞在一起攥作拳头,“没、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秉正即刻换上那副和蔼面具,“向导终是无法与天生拥有强大战力的哨兵相提并论。”
“有了结合分离剂,小恒你马上就能体会到拥有绝对稳定精神力的好滋味了。”
江恒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时,周秉正转身走回办公桌,指尖在木质桌上敲击两下,跟前顿时升起一面电子屏,诡谲的蓝光将他全然笼罩,挡住了他的脸庞。一副送客模样。
江恒不得不将刚提起的一口气愤愤叹出,正要转身离开时,耳边传来周秉正幽幽的一声,“小恒啊,防人之心不可无,别把人心想得太好。”
心头堵得慌。话音刚落,江恒也顾不得对长辈的礼貌,逃也似的走出领袖办公室。
自动门合上的声音与实验室门锁的咔哒声合二为一,周秉正头也不抬,“怎么样?”
科研员许诺边说着,边将江恒的体检报告递了过去,“领袖,江恒该注射安神剂了,秦怿的精神力太强大,这样下去……”
周秉正有些烦躁地扯过报告,指腹重重地压在平板上,瞥见“安神剂含量偏低”那行字,厉声打断了许诺的话,“那小子开始有防备心了,硬要给他注射安神剂,反倒加重他的疑心。”
周秉正撑着脑袋揉了揉眉心,“许诺,没忘记当年的恩情吧?”
“领袖,没齿难忘。”
“没忘就好。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必须研制出结合分离剂。”
变种大章鱼的战况报告在眼前铺开,“变种体情况”那行上赫然显示着“死亡”二字,周秉正凝神盯着那两个字,嘴角渐渐勾起诡异的笑。
-
烦闷感充斥着全身。江恒落荒而逃的到冲进餐厅,条件反射就四处寻找朋友们的身影。
空荡荡的用餐区仅剩的寥寥几桌全是陌生面孔,江恒抬头看向餐厅的挂钟,时针竟都快指向数字十,才意识到早就过了饭点。
刚掏出手机,就见五人小群堆着好几个未读红点。
最上方的一条是陈一鸣的。
【恒,给你定了双层牛肉汉堡套餐,在外卖柜保温着,趁热吃。】
接着是米亚好几条不超过五秒的语音信息,吵吵嚷嚷的。
【真不知道那老头又找阿恒干嘛去】
【饭点都不让人吃饭的】
【阿恒你别听他逼逼一大堆】
【赶紧吃完汉堡去照顾秦怿】
【一哨兵让向导受这么大伤你像话吗】
云野的一个大拇指表情包作为最后的收尾。
江恒盯着屏幕哼笑了声,心中的焦躁一时减轻不少,在对话框中敲下谢谢大家,便朝外卖柜的方向小跑而去。
他三两口吞掉汉堡,美食在嘴却心不在焉,团好的纸袋丢进垃圾箱后,江恒便快步跑回医院。
住院部的走廊寂静得可怕。唯有监测仪的滴答声此起彼伏。
病房内一片漆黑。
江恒按下夜灯标识,地面浮起的淡黄色暖光,在秦怿脸上投下暖色光晕,连细微的绒毛都镀着层金边。
他屏住呼吸靠近,秦怿的面容映入眼帘时,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秦怿天生皮肤白,但平时爱健身,白也是白里透红健康的白,而不是现在这样面无血色的冷白。
体征监测仪上的数据跳动着。
36.1℃,心率62。江恒无声默念数据,偏低的数值让他的心脏又一次高高悬起,卡在半空,不上不下,难受得喘不上气。
江恒小心翼翼地帮秦怿向上掖了掖被角,正要将秦怿露在外面的左手塞进被窝时,被他那手心的凉意刺得一激灵。
“手怎么这样凉。”江恒小声惊呼道。
恰时,秦怿梦呓般哼了声,模模糊糊的字节似乎在回应江恒的话。
江恒赶忙双手握住他的手,如获至宝似的拢在手心。
针尖在秦怿皙白的手背静脉上留下了一道青紫淤痕,猛然刺入眼帘,并不起眼的伤口此时却触目惊心,刺得江恒眼眶发酸。
江恒的指腹轻轻抚过那道乌青,心脏像是缺了一块,伤口像是从秦怿落在心脏上,痛感细细密密的传了过来。
病房里配备了简易的伸缩床,出任务累了一整天,放平时倒头就能睡。此时心头沉甸甸的闷着,江恒搬来椅子挨坐在秦怿旁边,目光细细地描摹着他。
三年了,秦怿倒是没什么变化,三天两头出任务,也不见得晒黑一点,五官立体却小巧精致,是很洋气的长相。
秦怿看样子没什么大碍,神情放松,胸腔缓慢但有节奏的起起伏伏,脸色虽泛着白,但连唇色都恢复了些许,变成淡淡的粉。
像有魔力似的,江恒盯着那好看的花瓣唇一动不动。
似乎这是江恒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仔细观察秦怿,从前多看他两眼,总被一把推过脸,嚷嚷着有什么好看的。
可秦怿就是好看,哪哪都好看。江恒从小就这么觉得。这么想着,秦怿虚握的手指突然勾住江恒的虎口,似有似无地牵着他的手。
心脏猛地一跳,江恒愣神盯着他们交握的手,鬼使神差的,嘴唇凑近秦怿手背上的乌青,留下个像羽毛扫过般的吻。
【防人之心不可无】
周秉正阴冷的声音突然不合时宜地在耳畔炸响。
江恒受惊般猛地直起身,腰背猝不及防撞上后方的椅子,霎时哐当作响,被江恒眼疾手快扶住就要砸向秦怿的木椅。
监测仪的节奏乱了一拍,秦怿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下。江恒安抚似的手忙脚乱轻拍着秦怿的肩。
江恒突然自嘲地笑了笑。怎么秦怿跟自己在一起时,他总会受到这样那样的伤害。分明说好会保护好他的。这是秦怿第二次为就他伤成这样,要防人也该是秦怿防他吧。
江恒把夜灯调到最暗,左手撑着脸,右手牵着秦怿,夜深人静时最适合回忆,冥想,思考。
江恒深吸了口气后重重叹出,三年的点滴在脑海中渐渐浮现。
该防的人,真的是秦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