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仍浓,稀疏雨滴打落院中腊梅末叶,最后一朵枯花随风卷起,吹到茅檐上,继而浮跃远去。
俞沅之被极轻的脚步声惊醒,恍惚间瞄到一个高瘦背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蹒跚出了门。
昨日夜里,她怔忪睁开眼,瞧见阿娘躺在旁边,竟瞬间扑过去抱住,泣不成声。
“阎王何处,娘有没有受委屈……”
她以为身在阴曹地府。
然而下刻,阿娘未清醒,已本能地轻拍她的背加以安抚,掌心温度隔着层粗布,暖开刺骨寒意。
俞沅之缓慢松臂,环顾四周呆呆啜泣,良久狠捏了把自己的脸。
疼。
疲惫不堪,像在游筏内昏睡多日,不曾想,她居然回到了上辈子未入襄京前,此时母女仍住在边境村子里,她还不是罗宸妃,而是俞沅之。
娘活着,她也活着。
蝉鸣过耳,俞沅之浑身僵麻从木床坐起,眼睫轻颤,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墙壁挂着的雁纹荷包,立刻伸手将其扯下,她瞧见就厌。
这是爹娘成亲时,阿娘特意绣的,用紫棠底掺上金线,寓意紫气东来,金榜题名,只不过那时定然不曾想到,丈夫确是连中三元,步步高升,可他抛妻弃女,直至故去再未相见。
俞沅之轻触雁纹,忆及前世成婚之际,阿娘也绣了身相似的罗裙为她添妆。
只可惜被徐鄞烧了。
宸妃离世一年后,圣旨晓谕六宫,含章殿永封不得任何人进出,她的贴身物件都装在棕木匣子中,放了把大火随之地下。
天子肚量竟狭窄至此,令人闻所未闻。
“难怪最后作茧自缚,被外人夺了位。”
徐鄞原非太子首选,但他聪明,攀上手握兵权的霍将军,借此机遇翻身,在兄弟中脱颖而出,岂料暮年,又折在对方手上。
俞沅之自说自话,起身将荷包埋在角落竹箱最下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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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草香混杂湿味弥漫在村里,隔壁大婶正生炊火,见她抱着布包疾行,摇臂低呼:“丫头,这么早去哪儿啊,过来拿个馍!”
村中人对母女俩颇为照顾,尤其是刘婶子,时常送些吃食,但阿娘每每都会记着还礼,给刘家孙子带个镇上买的糖人,或是亲手做的腊梅花糕。
“不吃了大娘。”
俞沅之转身摆摆手,道谢后向后林跑去,小径泥泞,她尽量脚踩凸起石块,避免沾脏阿娘纳的布鞋。
后林少有人往,古木茂盛,也不知是长了多少年,拔地而起,盘根错节,形成一道天然屏障。
再向深处望,隐约可见远山峦起,高耸入云,初见或许会以为是雨后奇观,实则却是处危险峡谷,终年被薄雾笼罩,寒鸦遍布,将恒国与大邺隔断。
两国交恶数载,平分秋色,势均力敌。大邺不允许子民越过边境一步,否则便是叛贼,抓到即斩,同理,敌国也是如此,不过此境线并无驻兵,毕竟渊深不知底,误入无生还。
“嘶——”
穿过密林靠近洞口,不知打哪儿钻出匹烈马扬蹄嘶吼,鸣声刺耳,前蹄腾空又躁乱下落,激起尘土翻滚,不断冒出细烟。
她仓促后躲,一下子坐在地上,怀中布包散落在旁,露出内里的果子与点心。
疯马!
俞沅之纹丝不动,避免被其踏扁,烈马似乎意识到来人并无攻击性,危机感减弱,逐渐恢复平静。
它好像受伤了。
留意到马背上凝结的大片血渍,俞沅之不免蹙眉,怪不得如此暴躁发狂。
“我只是路过……无恶意。”她轻声哄着。
马儿大多有灵性,应当能感受到语气。
“你是不是迷路了,我带你出林子,给你包扎伤口好不好?”
她察觉到这匹马与众不同之处,前世六皇子府邸豢养数十匹骏马,都是千里挑一的品种,俞沅之被圈在府内不得出,偶尔就会去马厩逛逛。
久而久之,马的质素如何,她有自己判断的法子。
这匹黑马,万里挑一不为过。
她小心翼翼站起身,轻手轻脚凑近,马儿未现怒态。
俞沅之思量,倘若这匹马无主人,或许可以借用月余,如此就不必与阿娘躲在山洞避祸,而是能快些赶路逃离是非之地,她伸出手掌左右晃了晃,搭在黑马的鼻腔处,继而向上触碰它的头,抚过马背。
出乎意料,干涸血渍下并无伤口,那这血……
俞沅之屏气凝神,向岩洞内缓缓挪动,借靠微弱日光向里探,但当右脚踏出第三步时——
咣。
踢到了什么东西。
眼珠向下看,竟有个人躺在地上,她本能地捂嘴尖叫,连忙后退。
男子身上尽然血污,即便在漆黑岩洞中,依旧能瞧见张惨白的脸,她的心悬到嗓子口,人可还……活着吗?
战战兢兢,俯身细瞧,大致辨清轮廓时,俞沅之突然愣在原地,狠狠掐了下自己的手臂。
她认得。
前世,徐鄞待之极其恭顺,男子出入王府次数不少。
镇国将军霍琅,十八封将,手握重兵,太后的亲侄子!
这种身份的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而且伤得如此重?
霍琅在民间威望甚高,皆颂他战无不胜,平蛮族,荡乱象,不畏强权,敢言直谏。不过俞沅之不大认可后半句话,毕竟他自身便是强权,在太后与皇上面前,比嫡出三皇子还要得脸。
然而朝中老臣,对此嗤之以鼻,仅碍于其地位,甚少明言。
其一,此人寡言却戾,从无情面可诉。上到国公,下至侍郎,甚至是宗室皇亲,都曾被他一句噎到说不出话来,更有甚者为此气得眼珠翻白,脑顶冒气。
其二,年少成名,太后丞相双双力保,外戚威势过甚,难免傲字当头。罗国公曾私下斥骂,称其邪佞无章,一副诓人皮相,非忠正之士也。
其三……他是外室子,母亡后被带回襄京,养于大夫人膝下。出身这个无法更改的烙印,被贵族鄙夷。
俞沅之记得,自己仅与他有过一次交集。
在徐鄞即将登基那年的除夕夜,她惦念阿娘,趁看管仆人打盹儿,蹑手蹑脚从后门溜了出去,谁料刚好撞上值守巡夜的霍琅。
男子身披玄色大氅,单手勒住缰绳,居高临下看着衣着简薄,瑟瑟发抖的六皇子妃。
徐鄞不许她离府,当晚更称她卧病,将其独自留下,倘若对方有意告知,又或把她从正门送进去,便遮掩不住私逃事实,到时无论是自己又或阿娘,都免不了麻烦。
“将……将军,安好。”
嗓音微有颤栗,却佯装镇定。
霍琅一言不发,盯住俞沅之片刻,抬手命身后随行的禁宫侍卫继续巡城,他则跃身下马走到她前方停下脚步,面无表情解开大氅递向她。
“要去哪?”
俞沅之心虚,担忧他告状,磕磕巴巴应声:“因风寒不……不适,不宜至人多地方,但想……瞧热闹,所以在这儿随意走走。”
“……”
那夜,他们同坐在后门门槛,赏远处巷口挂着的几盏红灯笼,骏马仰头呼出白气,俞沅之垂首,眼观鼻,鼻观心,霍琅若不拆穿她,徐鄞便无借口惩治她。
“将军……不进宫吗?”
她尴尬地寻了个话题,也的确心存疑惑,除夕之夜,朔风凛冽,哪里需要霍琅这样顶顶尊贵的人在外奔波,他应当与其他皇子一般,御庭赴宴,共观歌舞。
“不用。”
“……”
随之,又是一阵沉默。
霍琅并不转头瞧她,俞沅之瞄了几眼安下心来,暗自舒了口气,猜测对方大抵是因巡夜无趣,所以随意找了个由头躲懒。
渐渐,眼中的红灯笼有些模糊不清。
她窝在大氅中倍感暖意,甚至能嗅到少许清冽的雪松气息,手杵着下巴昏昏欲睡。
到底是太后侄儿,想必襄京最好的皮毛都拿来为他制衣裳了。
就在记起男子霎那,俞沅之脑中灵光一闪,倘若今世,她成了霍琅的救命恩人,是否就不用离乡避难,不必被国公府要挟!
她稳了稳神,挽袖蹲下戳了戳,无任何反应,欲再靠近时,一把匕首却瞬间划破漆黑,抵住她的喉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