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平安望着院门前那抹桃夭色身影,眼眶倏地发热。吉祥比上次见面又长高了些,发间珠钗随着她轻盈的步伐微微晃动,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光芒。
"阿姐!"吉祥一眼望见轿中的谢平安,提着裙摆飞奔而来,却在看清她被安子熙抱在怀里时猛地刹住脚步,杏眼瞪得圆圆的。
想到不久前的宴会上,安子熙面对程玲珑的刁难,替谢平安解围将她挡在身后的情景,谢吉祥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姐夫”
安子熙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她身后缓步而来的锦衣少年。那人约莫二十出头,眉目如画,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发出清越声响,正是程家嫡子程昱。
"谢姐姐。"程昱拱手作揖,笑容温润如玉,"我和吉祥刚巧今日在打谷场施粥,听婶娘说姐姐扭伤了脚,我和吉祥担心的不得了,特意过来看看姐姐"
谢平安强撑笑意“不碍事,只是路滑崴了一下”,目光却落在程昱始终虚扶在吉祥腰间的手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看似体贴,实则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逾矩也不亲近。
"进屋说话吧。"安子熙突然开口,官靴碾过地上枯枝,发出清脆断裂声。他神态自若,在邻里惊诧的目光中稳稳抱着谢平安跨过门槛。
"坐着别动。"待走进堂屋,他将人轻轻放在内室矮榻上,指尖不经意拂过她脚踝伤处,力道轻得几乎像是错觉。转身时,广袖带起一阵松墨香,"我去备茶。"
吉祥站在一旁,脸颊微红,目光在二人之间来回扫视。等安子熙的脚步声消失在灶间,她立刻凑到谢平安耳边:"阿姐,姐夫待你可好?"
"程家二夫人做的媒。"谢平安垂眸整理裙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榻边粗糙的木纹,"相敬如宾罢了。"
吉祥明显松了口气,待要看看谢平安的脚伤,却被谢平安不动声色的阻拦了,两姐妹许久未见,一时间手把着手有说不完的话。
得知吉祥在程家备受重视,程昱也整日带着她参加各种雅集宴会,谢平安的心里略略安慰几分。
吉祥问起十四,她也只能搪塞几句,说他去西北参军了,好在吉祥没再多问,只是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往外跑:"阿姐等等!我有东西给你!"
院外传来翻找箱笼的声响。安子熙端着茶盘进来时,正看见谢平安望着窗外出神。他沉默地斟了两盏茶,粗陶杯底在榆木案几上发出轻响。
"程公子。"他将其中一盏推向站在院中的程昱,语气平淡得像在衙门处理公务。
程昱客气地颔首,翡色锦衣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沉水香。他接过茶盏,指尖与安子熙一触即分,礼仪周全得挑不出错处,却始终没有真正抬眼看过这位"姐夫"。
"吉祥。"他温声唤道,"别让谢姐姐累着。"
吉祥抱着个包袱跑进来,献宝似的展开一件叠得方正的披风:"阿姐,这个……对不起,我不该偷偷穿它去诗会。"
谢平安手指一颤。那是三年前她亲手织的三梭布披风,月白色的料子如水般流淌在妹妹臂弯里,衣角还绣着"吉祥"二字,针脚细密得能数清每一根丝线。本是为妹妹准备的及笄礼,后来程家找上门,她便将它藏在了箱笼最底层。
"你怎会找到……"
"收拾箱笼时翻到的。"吉祥将脸埋在披风里蹭了蹭,声音闷闷的,"我看见绣着我的名字,就……"她偷瞄了一眼谢平安的脸色,"诗会那日实在没忍住……"
谢平安胸口发紧。原来当日诗会,程昱是这样注意到吉祥的。
窗边传来茶盖轻叩的声响。安子熙不知何时站到了光影交界处,黛青官袍袖口沾着灶间的烟火气。他神色淡淡地退到窗边,给姊妹俩留出空间,却恰好挡去了穿堂风。粗陶茶盏在他手中冒着热气,氤氲了半边凌厉的轮廓。
"本就是给你的。"谢平安将披风裹在妹妹肩上,三梭布柔软的触感让她想起无数个挑灯织布的深夜,"只是阿姐一直没机会送出去。"
吉祥眼睛亮起来,扑进她怀里蹭了蹭:"那阿姐不怪我?" 见谢平安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宠溺眼神,她忽然抓住谢平安的手,眼底蒙上一层少有的沉郁:"阿姐,我前日亲眼看见棉农们砸了天工坊......他们说程家克扣工钱,还强占棉田......"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程昱哥哥说那是有人挑拨,可我......"
谢平安心头一紧,看来吉祥还是察觉到了什么,她斟酌一瞬正要开口,院外突然传来程昱温润的嗓音:"吉祥,展会嫁衣还差最后几针,要不咱们还是不要打搅姐姐了吧"
吉祥身子一颤,慌忙擦了擦眼角。谢平安突然拽下腰间香囊塞进妹妹手里:"拿着”
那香囊针脚细密,绣着歪歪扭扭的木棉花——是十四那年用第一份工钱买的绣线,姐妹俩一起绣的。吉祥捏着香囊,指尖发颤,这香囊里装着的是姐姐平日晒的草药,夜里织布用来醒神的,醒神?!她诧然睁大了一双杏眼。
"快去吧。"谢平安强作镇定,安抚的握了握她的手心"别误了工期。"
院中,程昱的翡色衣摆扫过门槛。他接过吉祥的手,目光在那香囊上停留一瞬,又若无其事地移开。
安子熙站在檐下阴影里,看着程昱虚扶在吉祥腰间的手——那看似体贴的动作,实则将人牢牢控制在方寸之间。
待马车声远去,谢平安才发现自己攥碎了半片茶盏。瓷片扎进掌心,血珠顺着腕骨滑落,在素色裙裾上洇开点点红梅。
安子熙忽然握住她的手腕。他取药的动作很轻,纱布缠绕时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这双手是要好好留待万国展会,织就飞花,一鸣惊人的”
暮色漫进窗棂,谢平安望着这个替她圆谎的男人,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在这场博弈里,他们早就是同谋。
岭南三月,春潮涌动。
万国展会设在鱼口县最繁华的港口边,彩旗招展,人声鼎沸。新帝为开辟海贸,充盈国库,特命织造局督办此次盛会。
西洋商船停泊在码头,红毛碧眼的商人络绎不绝,丝绸、棉布、锦缎……各色纺织品琳琅满目,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每个商户都有自己的展台,织造局的官员穿梭其中,记录订单,监督交易。一旦买卖双方谈妥,只需在织造局登记,商户按期交货,税后银钱便可交割。这是新帝为整顿商税、杜绝走私而设的新政,商贾们既期待又忐忑。
织造局高台之上,鸣凰郡主端坐主位,九鸾步摇垂下的明珠在阳光下流转生辉。她身侧的陆寒川一袭玄色官袍,玉带轻扣,眉眼如刀裁,正是当朝最年轻的御史大夫。
安子熙作为展会的安保加管控官,游走在各个展台之间,一众官员家眷坐在高台包厢里,摇着羽扇,静待展会开幕。
程家的展台最为煊赫。
红木镶贝的织机旁,吉祥身着三梭布嫁衣,金线绣成的缠枝纹在她指尖流淌。她坐在高台上当众织布,素手翻飞间,经纬交织成云霞般的流光。
织造局的报幕官刚介绍完展会议程,以及诸位参展商家名册。程开源便捋须来到自家展台前,面对一众围观群众高声道:"此乃岭南独一份的三梭布,一两布一两金!"
波斯使臣抚掌赞叹,红毛商人举着琉璃镜细细端详。程昱立在吉祥身侧,唇角含笑,眼底却凝着冰——今日过后,程家将彻底掌控岭南棉市。
就在洋商们纷纷取出银票时,一阵清越的竹笛声忽然飘来。
西侧展台前,素棉幕布无风自动。十余名赤足少女捧着棉桃翩然而至,她们脚踝系着铜铃,乌发间只簪野花。最年幼的那个不过总角之年,踮起脚尖将棉絮高高抛起——
"噗"地一声轻响。
棉絮在阳光下绽开,雪白的纤维如飞雪般簌簌落下。幕布后渐渐显出人影:佝偻老妪摇动纺车的剪影,少女在溪边浣纱的侧影,汉子们捶打染布时肌肉虬结的背影。粗粝的劳动号子与竹笛相和,竟比任何丝竹更动人心魄。
"哗——"
素幕突然被掀开,一个面着素纱,身披雪衣的倩影立于织机前。面纱遮住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她身材嫌隙如烟,十指翻飞如蝶,织机吐出的布匹竟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神女,神女下凡了!”人群一刹寂静后,忽然有人惊呼,众人纷纷骚动起来。
随着神女缓缓道起身来到台前,骚动转瞬落下寂静。
"飞花锦,入水不沉。"她清冽的嗓音穿透人群,随手撕下一角抛入铜盆。
布片漂浮在水面,纹路反而愈发清晰。
"遇火不焚。"随着人群一阵阵惊呼,她又取火烛灼烧布匹,焰舌舔舐处只留下一缕青烟,布料完好如初。
西洋商人们轰然骚动。一个红毛商人突然单膝跪地,生硬的官话里带着颤抖:"愿以夜明珠百颗,换此神技!"
程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的措手不及,程夫人坐在台下,袖中的佛珠几欲碾碎,程开源更是一把掀翻了手中的青瓷茶盏。
程昱冷冷的看着台上的神女,连吉祥何时走下台来也未察觉,恍然回神看见一身嫁衣的少女战战兢兢的拉起他的衣袖,他冷哼一声,不由分说的一把甩开她的手,只留吉祥诧然瞪大一双琉璃般的杏眼,瞬间红了眼眶。
程玲珑搅着帕子,恶狠狠的盯着台上的女子,在看到她脚上那双素白褪色的旧绣鞋时,她眼底陡然闪过一丝狞笑:“贱人!又在这里装神弄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