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不答,傅从雪索性越过他们,径直推开屋舍大门。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绯红,正中间的喜床上端坐着一位新娘,此刻紧紧攥着手中喜帕,露出的瓷片一角,似乎暴露了她对这门婚事的不满。
尖锐的碎瓷片扎进少女柔嫩的肌肤,傅从雪顿下脚步,没有再靠近喜床,唯恐女孩受到刺激,作出自伤的行为。
那胖乎乎的喜婆从门外挤进来,一面甩着帕子,一面尖叫:“哎呦,哎呦,这还得了,才落了轿子,新郎官都还没见到,先见了外男。”
左今也用她空余的左手掀开喜帕,就见喜婆一个飞扑:“还不快盖上,看不得,看不得!”
惊鸿一瞥,九枝灯照在一片昏黄影壁上,映亮少年落拓的颜。
红尘里绝艳的少年,左今也暗暗咋舌,心想:傅从雪确实当得起风华浊世这四个字。
傅从雪侧身回避,背对着问:“喜床上是何人,这又是要结哪门亲事?”
那喜婆支支吾吾道:“是王家姑娘和裴少爷的婚事,京中圣上赐婚,明日便要赴京。”
傅从雪蹙眉,须臾便作出决断:“婚事作罢,此事恐怕裴忌毫不知情,待明日我与王姑娘一同进京,也好秉明圣上,另其收回成命。”
众人左右相看,也不敢反驳少主,只好应下。
左今也于是被安排到傅从雪的少主宅邸暂住。
傅家作为曾经的仙门百家之首,却并不像左今也想象得那般规矩森严。
长老们不似谢家那般喜欢拿腔拿调,反而和族中小辈们打成一片。
傅氏一门坐落北地,按说冬月里北风正紧,然而纵眼望去,三十三重山头一片苍翠碧色。
暖风拂面,柳絮飘散、落英缤纷,居住在此间,心情想必是怡然自得。
关外的雪地里,马车辘辘行过,厚厚的白雪没过马蹄,长岭鬃毛的白马顶着风雪艰难前行。
灵力极盛之处,必有妖物鬼物垂涎,三十三重峰外,总有自恃修为甚高的妖物前来挑战。
毕竟傅家门主曾放话:能闯进山谷的修者,不论修得妖道、诡道,傅家愿意收留,天材地宝供应不限,助其修炼。
傅氏从古至今便有门规:法则天地,万法自然,因此不歧视任何修者。
然而这阵法也不是那么好闯的,山谷前的阵法吸收走闯山者一半灵力,凭这剩下半数修为,与傅氏外门弟子缠斗,百招以内未被打落山头,便算作闯山成功。
再近一点,便是三十三重山峰中最高的主峰凌云峰。
凌云峰取“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之意,当中巨大的法阵光华流转,供应接续着各大小山峰日常灵力需求。
三十三重山峰与关外俨然两个时节,内里四季如春,外头雪满山川。
像是察觉到左今也的疑惑,傅从雪向她解释道:“傅氏山门坐落于一条巨大的灵脉之上,父亲和各大长老在此处设下‘随春芳’阵法,寓意‘百花竟春芳’,是以山门百年,花开满园,亘久流芳。”
傅从雪身为少主,十二岁便自立山头,山峰唤作“雨霖铃”,概因为傅从雪极喜欢听着雨打芭蕉声,枕塌而眠。
而被门主收养的裴忌,因为和傅从雪自幼交好,也跟着搬到“雨霖铃”住下。
傅从雪引着左今也坐到竹塌上,亲自替她烹茶:“‘雨霖铃’只住着我和裴忌两人,当中陈设,便一贯按着我们喜好来了。”
左今也曾在主峰凌云峰小住过一段时日,然而被父亲抹除过记忆后,对那段时光的印象已经不甚清晰了。
交谈间,茶水“咕噜噜”煮沸了,傅从雪提起茶壶,将茶水倾入白釉瓷盖碗中。
“我曾想过,若百年后得成正道,便作一方逍遥散仙,定居江南,过上棠梨煎雪、围炉煮茶这般诗情画意的日子。”
左今也低头注视着盖碗,发现热气氤氲之下,茶盏底部显现出一条活灵活现的彩色小龙。
傅从雪颇为得意地看着左今也:“五大名窑独有的烧制工艺,碗底花纹只在倾入热水时显现,算是比较精致的小玩意,姑娘要是喜欢,便赠予你了。”
轩窗外便是一小片苍翠竹林,左今也方才走进前,便觉出几分蹊跷。
正所谓“十里不同天”,山峰其余地方皆是艳阳高照,只有轩窗外一方天地,细雨绵绵,雾气缭绕。
侧耳静听,雨声穿林打叶,小池塘中金鲤红鲤攒聚,轻轻甩尾,漾起波纹涟漪。
傅从雪笑起来,放下唇边的茶盏,解释道:“父亲当初设下‘随春芳’阵法,除了昭显天下第一宗门的实力,也是为了求娶母亲。”
只听傅从雪继续道:“母亲身在江南,不习惯北地气候,父亲便在北地为母亲造一方江南绝景。”
“至于我,设下阵法‘青玉案’,是希望找到知己,懂我的闲情雅致。”
话到此处,傅从雪轻轻叹了口气:“裴忌一天到晚只晓得练剑,恐怕是不能理解。”
傅从雪转过头来,眼睛亮晶晶的:“姑娘可能明白,这一番布置?”
左今也一阵无言,她忽然觉得,此时的傅从雪,更适合去人间皇宫里做个木匠,想必雕花玲珑窗格这等巧思,必能讨得哪位贵妃欢欣。
左今也垂首喝了口茶,茶汤入口甘甜清冽,是采自江南,年份上好的碧螺春。
左今也心想:“原来往后声名鹊起的傅家长公子,小时候也只是个贪玩的幼稚小孩。”
离开了人多口杂的主峰,在“雨霖铃”,傅从雪似乎渐渐显露出少年心性。
傅从雪把玩着一张传讯纸人:“裴忌你还未回来吗?可是收妖遇到什么难事了?”
看得出这个小纸人时常被傅从雪捏在手里,此刻边缘已经有些破破烂烂的磨损。
傅从雪等了一会,传讯纸人那头总算传来裴忌的声音,一贯的寡言少语:“无事。”
傅从雪把纸人丢到一边:“我们不理他,给你看个好玩的。”
左今也被牵着衣袖,奔向走廊前一块空地。
一旁的青玉案阵法内还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傅从雪指着那处道:“你信不信我能将这雨丝悬空,而不令它落在地面上?”
左今也摇摇头,温声道:“这是不可能的,不论在怎样厉害地阵法中,总还是需要遵循五行生克之理。”
傅从雪摆摆手,双手食指中指并拢,掐了一个最简单的风雷诀:“四方风雨,停。”
雨丝果真如傅从雪所言,悬停在阵法之中,维持着将落未落的状态,左今也不禁目瞪口呆。
傅从雪有些臭屁道:“也是前段日子,我总算领会了万法皆通的玄妙。”
左今也望着面前的少年:“你如今修为几何?结丹了吗?”
傅从雪打了个响指,阵法内的雨丝又回复了正常:“前阵子刚刚结丹,不过母亲说我跳过了筑基期成丹,根基不牢,要我好好打基础,不允许我前往修炼塔内继续突破。”
无怪乎见过傅从雪的前辈们都说,仙门百年,才出一个傅从雪,此等天资,确实傲人。
两人话到此间,却有一位内门弟子自那凌云峰御剑而来:“傅少主,宗主府上来了位贵客,宗主请您和王姑娘前去一叙。”
能被傅家称作贵客的,放眼整个修真界,恐怕也只有八大世家。
而八大世家之间的关系,可说紧密,也可说松散。
先不说八大世家各自的修行理念不同,譬如傅氏修炼,奉行自然之道,庄老之学。
傅家的各大长老不是云游四海,便是在长老阁长睡不醒,一念逍遥,座下弟子,想怎么修炼便怎么修炼,他们一概不管。
是以傅家门生的修炼也是一道奇观。
他们有的钻在藏书阁中,不吃不喝,研究各宗心法秘法,笃信“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
当然也有傅家门生崇武,宗门内有为他们专设的擂台,他们常常一群人上到擂台中心扭作一团,剑法、符法、阵法乱飞。
便有弟子在这样的战斗情形下顿悟,修为进益。
再如刚刚与傅家联姻的王家,虽说是医修世家出身,现任家主却极其追求功勋爵位、金银财宝,和当今圣上交情匪浅。
王家每月都举半数内门弟子之力,为圣上炼制“不老丹”,为贵妃炼制“驻颜丸”。
王家宗门内终日紫气飘飘,那便是圣上座驾光临的帝王紫气了。
又或者如司掌情报的千丝阁,据传每任阁主养毒蛛成百数千,因而得名。
千丝阁内弟子神出鬼没,皆是面具覆面,嗓音雌雄莫辨,无人敢与他们交手,只因他们修炼一种诡异的掌法,可以化去修者灵力,为自己所用。
现如今坐在宗主府中,和傅门主畅谈甚欢的,却是那孟青山,孟长老。
孟长老极少露出笑颜的眸子里难得显出星星点点笑意,虽然在和门主交谈,眼角余光却一直望着在堂下把玩拨浪鼓的小孩。
八大世家中,孟家人极少露面,只因孟家人体质特殊,是天生的长生种,因此世代隐居,唯恐吓到旁人,以为他们是什么不老的妖物。
长生种不老不死,可在这世间活上千年万年,偏偏孟家人秉性纯真,奉行“一生一世一双人”。
因此除了族内通婚的少数孟家子弟,绝大部分孟家子弟总是缚棺而行,棺材里装着的便是亡夫或者亡妻。
正所谓“生同裘,死同穴”,夫妻一方死后,他们终日与棺材相伴,寥寥度过此生。
这在外人看来着实古怪,只有知情者才知此为情深不渝。
这位孟青山,孟长老,傅从雪曾听父亲提起过,是个可怜人。
孟长老的结发妻子在诞育下堂下那小孩不久后,便突发绝症,孟长老求遍药谷上下,无计可施,亡妻死在孟长老怀中后,他一夜白头,终日郁郁寡欢。
见傅从雪和左今也来了,傅门主招手示意二人过去。
一见到傅从雪,傅门主便故意板起面孔:“听闻你昨日擅闯喜堂,取消婚事,真是胡来,裴忌这么规矩一个人,也被你带得越发荒唐,且看你到圣上面前要如何分说?”
一边说着,傅门主转头向左今也赔笑:“王姑娘,昨日之事我已经听说了,一切都怪这个逆子,既是他闯的祸,便教他自己收尾,你切莫往心里去。”
说着佯装要打傅从雪,傅从雪抱着脑袋,早已经灵活避远了。
傅从雪逃到堂下,拿过那小孩手里的拨浪鼓摇了两下,撇嘴道:“这玩具有什么意思,我带你看个好玩的。”
说罢便牵起那小孩的手,要拉着他跑远去。
左今也犹豫回头,却见傅门主摆了摆手:“去吧,从雪一贯招小孩子喜欢,连他妹妹那么顽皮的性子,遇上他也被治得服服帖帖的。”
左今也于是跟着傅从雪,跑至凌云峰前一处花海。
但见姹紫嫣红开遍,花海中央躺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那女娃娃一见到傅从雪,便撒了欢跑过来,一头撞进少年怀中:“哥哥,哥哥抱!”
小女娃刚刚会说话,先学会的便是叫哥哥。
傅从雪弯下腰,宠溺地抱起妹妹,刮了刮鼻子:“就猜到你在这儿。”
妹妹蹭了蹭哥哥肩膀,指责道:“哥哥,不穿红色。”
左今也想起说书先生的故事里,傅从雪都是一身红衣,从前以为是他喜欢,原来那是他妹妹最喜欢的颜色。
傅从雪讨饶道:“好好好,明天就穿红色好吧。”
妹妹满意了,牵牵傅从雪的衣袖:“哥哥,好玩的。”
傅从雪笑起来:“我新学了一支剑舞,跳给你们看好不好?”
大约是怕伤到孩子,傅从雪并没有使濯尘剑,反倒从枝头折下一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傅从雪在花海中起舞,“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漫天花瓣跟着傅从雪手中的桃花枝走动。
小孩观看得聚精会神之时,傅从雪掐指念诀:“百花阵,起。”
香风拂过,蝶群缭绕,久久不散,小女娃抚掌开怀。
傅从雪自半空中飞落,将阵法的阵眼设在花海中央:“前几日我听闻你嫌弃此处花海开得不够艳丽,如今我设下长春阵法,从此花海日日盛景,鲜花永不凋零。”
傅从雪说罢蹲下身,看着那个有些内向的孩子:“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男孩有着不属于他年龄的沉稳,他看着傅从雪,半晌后才道:“锦佑,我叫锦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