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蝴蝶不知从何处飞入山谷间,经停在左今也的鬓发间,令老人有一瞬间的恍惚,禁不住喃喃自语道:“像,实在是太像了……”
老人抬起微微颤抖的手,从衣襟里摸出一幅画像,画中的女子容色清冷,面貌竟与左今也有八九分相似。
老人忽然激动起来,双膝触地,冲着左今也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此生能再见恩人,我已无憾了。”
左今也有些诧异,片刻后,眸子里盛满了惶恐:“老人家快快请起,我们素不相识,我又岂会是您的恩人呢?”
老人摇摇头,固执道:“我不会认错。”
顿了顿,老人看向左今也的神色满是感慨:“我们,已有百年未见了吧,我记不清了……”
山中的岁月太过漫长,老人忘记了许多人和事,却没有忘记惊鸿一瞥的神仙。
老人用力拉扯着自己的胡须,试图将自己显得年轻些:“听说天上一天,人间百年,恩人不记得我,或许是因为上次见面时,我才十三岁。”
那天,他藏在自己的哥哥身后,面带好奇地打量着九重天上踏风而至的神仙。
神仙不在意他的逾矩,只是淡漠地看着他和哥哥:“魂魄已换,好好适应你们的新躯体。”
他记得那日神仙穿着一身云白,戴着白色羽毛编成的额饰,身影淡到几近透明。
那神仙似乎对他的哥哥格外关照,末了又嘱咐半句:“你的命格特殊,若有机缘,或可成仙。”
而他哥哥看着神仙,微微红了耳朵,半晌后讷讷问道:“若我成仙,要往仙界何处才能寻到恩人?”
神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便转身离开了。
等神仙的身影在云间淡去了,他才敢松开哥哥的衣袖,怯生生问道:“哥哥,她是谁?”
哥哥抿了抿唇,有些模糊地回答:“是救你命的恩人。”
哥哥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对他解释,最后只对他道:“你生了很重的病,是恩人救了你。”
“只是……”
“只是什么?”
“阿序,倘若你的命运,因为仙人的缘故就此改变,你会怨我吗?”
那时的他摇了摇头,坚定地对哥哥道:“哥哥对我最好,我永远不会怪哥哥。”
只听见哥哥轻轻咳嗽了两声,接着哥哥用冰凉的手捧住他的脸:“从此以后,你便叫槐。”
槐是扶植人的树木,永远谱写不了属于自己的序章。
这个道理,是老人在天湖待了不知道多少年后顿悟的。
他从来愚钝,哥哥教给他的仙法,总是过眼即忘,如今他终于体会到换魂后的痛苦:他在天湖之底,永享无边寂寞。
可他不敢怪哥哥,哥哥太过了解他,知道他宁肯苟且偷生地活一辈子,也不愿早早死去。
他明白了为什么他大病一场后,心脏开始有力地跳动,而那些妖怪鬼物再不曾出现。
他明白了为什么哥哥要打碎所有的镜子,又为什么和他互换名字,哥哥替他承担了所有因果。
眼前的一幕与百年前的场景渐渐重合,容色清冷的仙子亭亭立在身前,开口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冲着仙人的方向再拜:“我和哥哥都出生在仲春,四月槐序,是以我的名字,便叫作序。”
左今也笑起来,月牙眼弯弯:“槐和序,听起来都是好名字呀。”
只听老人继续道:“百年前,仙人曾为我和哥哥换命,如今仙人可愿将一切重归正轨?”
老人目光炯炯,对左今也道:“我想要换回我自己的命。”
左今也在天湖的湖水旁蹲下身,明净澄澈的湖水清晰倒映出她的容颜,不知何时起,王姑娘脸上的胎记已经完全褪去,现在的她以真面目示人。
然而左今也莫名感到恐惧,她和王姑娘,和梦中的颜如舜华共用一张脸,可她们是同一个人吗?
眉心的灵火相印再次闪烁,站在左今也身后的傅从雪忽然感到一阵难言的心悸,就好像,这才是原本的左今也。
左今也眼中浮现一丝不寻常的冷意:“换命?哪有那么容易?你还记得你曾说过你不后悔做个普通人,愿意豁出性命报答你哥哥。”
老人张了张口,过了半晌,苦涩道:“是,是这样的……但是我后悔了,后悔人不人、鬼不鬼地待在这天湖之底,我宁愿像哥哥那样,风光地活过一场,然后死在无人的角落。”
此话一出,当即引起轩然大波,孟锦佑上前,急声质问道:“你说什么?祖师爷已经羽化登仙,怎么可能会死?”
老人顿了顿,抬起头来一一看向众人:“成仙,只是一个谎言。”
山洞口响起一阵稀稀落落地掌声:“此处这么热闹,原是我来晚了。”
清河世子一出现,便打断了老人的话,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清河世子今日穿了一身华服,十万金一两的轻容纱被做成外袍,随意披在肩上,衣尾下摆着阴阳两种刺绣,绣着几朵重瓣的墨莲。
清河世子转了转手里的玉笛,目光落在左今也背后的手上:“姑娘看起来收获颇丰,短短半个时辰,带着剑灵的古剑就已收入囊中了。”
左今也有些无措地摆摆手:“不是,我并不会用剑……”
清河世子来了兴趣:“哦?那这柄剑是?”
左今也有些无奈道:“是它非要跟着我,不管我是将它归回原处,还是弃在地上,它总会飞回我手中,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清河世子沉吟片刻后道:“姑娘可否将剑借我一观?”
于是,左今也双手将剑托在手中,呈到清河世子眼前。
古剑的剑刃不知何时已经自行修复,剑刃细长,通体闪着莹白的光,远看与玉石的质地无二。
只见清河世子微微闭目,伸手在剑身上一拂,那柄剑便开始抖动起来,着急地浮在半空中。
清河世子睁开眼,笑道:“她有话想对姑娘说。”
清河世子将玉笛放到唇边,轻轻吹响。
紧接着众人便看到,空气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空中浮现出一行娟秀的小字,这字不像是写成的,倒像是用剑刻划出的痕迹。
“仇素……不辱使命……从此与雀主,共存亡……”
用剑的人很着急,凌乱的字迹中,左今也只认出了小半行字。
左今也想到自己堕入的那段荒唐梦境,梦里仇素似乎是她的剑灵。
左今也从来不信三生三世,可是越来越频繁的梦境,竟不断与现实相应证。
就连左今也自己也分不清了,她是颜如舜华,是雀主,却独独不能是她自己。
左今也的神色冷下来,后退半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
灵剑着急得跟上,在空中重新写下一行字:“前世……忘记……”
写下这些话,让剑灵耗尽了最后的灵力,灵剑身上的光黯淡下去,从半空中重重跌落到地上。
左今也没有拾起地上的剑,也不管身后众人的呼喊,朝山洞外跑去。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那柄灵剑总算没有再跟上来。
左今也一口气跑出山洞,站在山外的溪流旁喘着气。
一回头,傅从雪不知何时走近她,他望着她的眼睛,倏耳笑起来。
左今也被他莫名其妙的大笑惊得不知所措,只好等他笑声停下来。
只听傅从雪道:“你现在很害怕,是因为莫名的身份,被赋予了责任,对吗?”
傅从雪在溪水旁坐下来:“我以前也有过这种迷茫,为何其他孩子在玩耍时,我总是有做不完的课业,我的院门被父亲用阵法封印,每日只有练功四个时辰,大门才能被推开。”
“后来父亲告诉我,我须得比所有人刻苦,因为我天生玄灵根,是傅家选定的下一任家主。”
傅从雪眯了眯眼睛:“那会,我应该和现在的你差不多大,人生在世,总会为责任所累,责任是枷锁,也是你前进的动力。”
左今也坐下来,抱紧双膝:“不是第一次了,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总是频繁地做梦,梦到一些旧事、故人……”
“他们好像都把我认成了另一个人,认为我无所不能。”
左今也将脸埋进袖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盯着傅从雪:“那梦里也有你,大家都叫你曜渊上神,只是后来,你死了。”
傅从雪笑笑,抬手轻拍左今也发顶:“梦里发生的事,你还当真了?”
接着傅从雪收回手:“今也,有没有可能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也只是一场梦?”
傅从雪淡声提醒她:“第一仙门早已在十年前覆灭,你如今见到的这些人,都死在那场乱战里。”
左今也闻言一愣,过了半晌才道:“我们既然来了,就不能改变这一切吗?”
傅从雪笑道:“你是指改变梦境,还是指改变过去?”
“在我看来,前者原本便虚无缥缈,在其中沉湎美梦,不如尽早脱身;至于过去,已经发生的事,既成定局,自然无法修改。”
左今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最后道:“很痛苦吧……将这一切再经历一遍。”
傅从雪摇摇头:“十年太久了,久到我快要记不得他们的音容笑貌,如今能再见一面,好好告别,也挺好。”
傅从雪站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神色如常道:“回去吧,大家都在等你。”
那只跟着左今也飞入山洞的蝴蝶此刻停在傅从雪指尖,微微扇动着翅膀。
傅从雪将它举到面前:“跟着我们窃听了许久,还不现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