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子学中每上、中、下三旬的最后一日照例放一天旬假。旬假日,国子学是开放的,学子们可以归家,也可以外出。
祁青阳道,“我家在汴州,肯定是回不去了,旬假书院里暂时也不需要我做工,那我多半会在书院里看书。”
“那多无聊!现在时节这么好,又好不容易到假期了,何必要闷在书院里?”夏慕卿拿折扇在祁青阳肩上点了点。
“裴逍,你有什么安排?”百里摇光突然问。
裴逍来自北境的雁城,离京师长安有千里之遥,没有两月的假期,她是不可能回去的。更遑论,她已经没有家了。
裴逍心内自嘲,只淡淡回了句,“没安排。”
“那不如这旬假一起到京中逛逛吧,让夏慕卿带我们去。说起来游玩,这厮最在行了。”百里摇光道。
“哎,哎,怎么听起来不像好话呢?”夏慕卿笑着道。
“你们旬假不回家吗?”祁青阳问。
夏慕卿耸了耸肩,“家里就我家老头和妹妹,平日里天天见,倒没什么非得回去的。”
“这样啊,摇光呢?”
百里摇光道,“我父母兄长都在北境,京中家里只有三叔三婶在,也没有同龄堂表兄弟可以结伴,所以在京中向来是跟慕卿一起行动。说起来,我也好几年没在京城了,这旬假正好逛逛熟悉一下。你和裴逍也一起,怎么样?”
裴逍无动于衷,仿佛没听见百里摇光的邀请。祁青阳拉住裴逍,道“在京中求学几载,熟悉熟悉环境也是好的。我们一同去吧?”
裴逍侧头看向祁青阳,见他一脸希冀,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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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日旬考开考,先考经义、诗文、史学三门;第九日考算学、礼乐。考试内容是针对近日所学,做一些问答,会稍加延伸,但大体都是课上讲过的内容,对于裴逍来说,并不难。
第九日下午进行最后的骑射考试。
因为很多学子是新学的,骑射结合进行考测尚不成熟,所以便先只单独考射箭。射箭一人十箭,取靶数总和来计分。
一共十个靶,仍旧像练习时一般,排轮次,每十个人考一轮。
裴逍排在最后一轮次,便站在旁边观看。
祁青阳在第一轮次,他弯弓搭箭、瞄准、射出,如行云流水一般,且箭无须发,十支皆中靶心,且裴逍留意了下,他射出的每支箭都穿透了靶皮,入靶很深。
在他旁边,林致远奋力拉开弓箭,手上青筋鲜明,抬起的手臂略有些抖,一箭射出,命中了靶心外围的采侯区域。
夏慕卿见裴逍在看林致远,便说道,“林致远身子骨不是很好,武力一向不擅长,其他科目成绩都很优异,唯独骑射还是一直勤练也难以达到最优等。”
裴逍心下唏嘘,点了点头。
夏慕卿排在第二轮次。他手里的弓以黑漆为底绘有云纹,弓梢有白玉雕饰,看起来极为精美,像是家中特制带来的。
但是他拉弓、搭箭的动作,十分随意,仿佛根本不在意能不能射中,也不待多瞄准,便轻飘飘将箭射出,十支箭有一半都是落在地上的,还有一支箭射到了旁边学子的靶子上。
饶是裴逍,也忍不住轻扯了下嘴角。
“咦?你也会笑啊?!”百里摇光凑近裴逍,仔细端详。
裴逍早已抿了唇,敛了笑意,冷冷说了声,“你看错了!”,随即绕开百里摇光,从前面退下来的学子手中接过弓箭。
她和百里摇光在最后一轮次。两人站姿英挺,箭技精准,又动作快,给这一组的其他学子造成了极大压力。
骑射成绩考完以后,众学子便都知道了。其他科目成绩则要到下旬才揭榜。成绩分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等。戊以下为不及格。
裴逍、百里摇光、祁青阳十支箭全部命中正鹄靶心,成绩甲等。
夏慕卿己等不及格,不过他丝毫不在意。等裴逍射完十箭,他便和祁青阳一同走来,与百里摇光和裴逍说道,“回去换下衣裳,咱们就出去逛。”
“换衣裳?”裴逍不解。
“穿着这衣服,谁都知道是国子学的,就没法体验大隐隐于市的乐趣了。”
“哦。”裴逍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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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里摇光三下五除二换好衣裳,见裴逍还在衣橱中翻找,便道,“我去对面催慕狐狸去,他可慢了!”
“嗯”裴逍应了一声。等百里摇光出去了,她方才松了口气,忙拿了件素白圆领袍换上。此前每逢换衣之时,她都会尽量和百里摇光错开,要么就是提前在床帐中换好再下床,这次一同回了斋舍,为避免身份暴露,她只好故意磨蹭等百里摇光先换好出去,幸而百里摇光动作麻利,不至于太耽误时间。
饶是她故意拖延,等她出了房门,对面的夏慕卿也还没有出来。
祁青阳一袭青衫站在院中,听到斋舍中百里摇光催促夏慕卿的声音,朗笑了几声。
“这件就挺好看啊,你穿啥都好看,快点换上走吧。”
百里摇光几番催促,夏慕卿才终于换好出了房间。
只见他身穿一件月白锦缎宽袖交领大袍,腰间束着一条仙鹤纹的月白锦带,一块质地上好的青玉和一个绣了竹子暗纹的精致香囊系于其上,墨发半束于头顶,上插一根晶莹剔透的白玉簪,他将手中的象牙折扇一摇,配上他清俊的容貌,当真是一副芝兰玉树的谪仙之姿。也算没辜负他们几个等了许久。
百里摇光一袭玄色窄袖长衫,腰系墨色角带,除了头上一顶银发冠外,全身再没有其他装饰了。但即便如此,他站在夏慕卿身旁,也丝毫不逊色。他们二人一黑一白走在一起,气质截然不同,却相映成趣,成了极好看的一道景。
裴逍和祁青阳两人衣着一白一青,虽都是最普通的麻布衣衫,但两人相貌清俊,身形挺拔,又丝毫没有因为衣饰简陋而难堪畏缩。他们坦坦荡荡地走在百里摇光和夏慕卿身边,只让人觉得这四个少年就该是在一起的,反而没人注意他们的衣饰了。
四人走到国子学门口,突听得有脆脆的女声喊“哥”、“哥”。
走在裴逍前面的百里摇光停了下来,裴逍也只得跟着停下。她顺着百里摇光的目光看去,见一个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子,从女学门口朝着他们的方向跑来。
那女子身穿朱红胡服式样的翻领窄袖袍,一头黑亮青丝高高束在脑后,只一根赤色锦缎随风飘扬露出,行动间不似一般女子般温婉,反而带了几分飒踏和英气。走近了,裴逍见她浓眉杏眼,很是俏丽。
“百里二哥。”那女子笑着先与百里摇光打了声招呼,而后便向前疾走去追夏慕卿。
夏慕卿走在最前面,仿似没听见后面的动静,仍旧径直往前走。
那女子几步追上手臂一伸,挡在了夏慕卿的面前,杏眼圆睁,高声问道,“怎么?看见我就想跑?!”
夏慕卿被拦下,认命似地轻叹了口气,悠悠道“没看见”。
那女子轻嗤一声,抱臂笑看着夏慕卿,“看你这样子,旬假是不回家咯?要去哪玩?”
“我去哪,那是我的事,你快回府去吧。”说着,夏慕卿便要绕开那女子继续走。那女子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脸上堆满笑意,“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夏慕卿绕不过去,手抵着额头,一脸苦笑。
“慕卿,这是令妹?”祁青阳在后面笑着问道。
那女子这才注意到其兄长身后另外两位陌生少年,她目光投向兄长,等着介绍。
夏慕卿无奈侧身说道,“这是家妹夏思卿,在对面的女学读书”。
而后又给夏思卿介绍,“这两位是同窗的祁青阳和裴逍。”
几人互相见礼。
“家妹想要跟着一起,你们不介意吧?”夏慕卿看向祁青阳和裴逍询问,以百里摇光跟他的关系,不必问其意愿。
“当然不会。”祁青阳笑着回道。裴逍摇了摇头。几人便一起动身。
刚行几步,又听到走在最后的夏思卿喊,“曦月、曦月”。
几人再次停下脚步,见女学门口一位姑娘快步走了过来。
那姑娘头梳双鬟,用了绛紫丝带扎束,上点缀琉璃彩珠,身穿月白对襟上襦,下配绛紫长裙,一条同色绢纱披帛搭在肩头,行动间轻盈温婉,与夏思卿截然不同。
她双颊泛着粉晕,一双秋水双眸含笑看着他们。裴逍认出是赠康王药的那个姑娘。那日康王让她送其出来,在国子学门口见到过。
夏思卿跟曦月耳语一番,见曦月点了点头,便引着曦月走到几人面前。
夏慕卿认识那姑娘,当先温和笑着叫了声“曦月。”
“这位是我的好友林曦月,是林丞相的千金。”夏思卿向其他三个少年介绍道。
祁青阳躬身行礼笑着招呼了一声,“林姑娘”。
百里摇光、裴逍叉手行了个礼,没有多言。
“曦月,这三位是我哥哥的同窗,这位是我跟你说过的百里二哥,这两位是祁公子、裴公子。”
那姑娘听完夏思卿的介绍,轻伏身子行了一礼,柔柔地称呼道,“百里公子、祁公子、裴公子”。
“曦月和我们一同去吗?”夏慕卿笑问。
“对啊”,林曦月还未开口,夏思卿已经替她说了,她便笑了笑表示认同。
“好,那就走吧。”一行六人便向着城中心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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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在唐末的战火中曾受到多次破坏,宫室廨宇被焚毁殆尽,城池占地规模也缩减甚多。直到本朝大夏太宗皇帝即位并决定迁都长安,才参照隋唐长安城的规模建制,重新复原修建了如今的长安城。
皇城、宫殿、城门以及城内外一些寺庙园林基本都与唐时的位置和形制保持了一致。不同的是,大夏取消了“里坊制”,没有按唐时,严格区分供人居住的“坊”和供贸易的“市”。宅院、民居、官署、寺观、园林和各种商铺,在城中各街道穿插分布。城中居民生活更加便宜,各类工商贸易也更加繁荣热闹。
国子监位于长安城东,靠近东边三座城门中最南的延兴门。夏慕卿领着他们一路向西,穿过权贵们居住的宅邸和一些酒楼商铺,来到了慈恩寺。
“我朝新科进士曲江宴后到雁塔题名,指的就是这吗?”祁青阳看着寺门问道。
“没错。”夏慕卿一边继续走,一边应道,“城中的大小寺观、园林林立,但我却是最喜欢这里,所以带你们也来看看。”
“哦,对了。”他回头看着裴逍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那个裴晔吗?就是你诗文课上念的诗作作者,我之前在雁塔下还看到了他的题名。”
说着,他又转向百里摇光说道,“你之前猜测他是因为不想做官才突然离开长安不知所踪,我不这么认为,一方面是因为那诗文,另一方面便是我曾在雁塔下见过他的题名。你想,若他不想入仕为官,为何还会做这种新科进士常常夸耀功名的举动?”
裴逍垂眸扫了眼腰间的玉佩,又抬头看向远处矗立的巍峨佛塔,心想,“如此,正好可以看看是不是父亲的笔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