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上靠些。”
撷香院门口,十几个穿着簇新衣裳的下人们笑容满面地站成一堆,“再往左挪一些......正了!”
“诶,好嘞!”两个高瘦小厮站在木凳子上挂对联,闻言从凳子上跳下来,见对联贴正了,都笑了起来。
靖文公府里到处是一片喜气洋洋,但这热闹仅仅止步在撷香院院门外。
撷香院主屋。
一双枯瘦的手撑在床榻边上,消瘦脆弱的手指紧紧地抓住床被。
白犀端着药碗刚进屋,看见庾三娘正费力地爬下床榻,她吓了一大跳,药碗掉在地上。
“夫人,夫人!”白犀飞奔过去扶住庾三娘,声音急急的,“夫人您怎么爬起来了?”
“大夫说您需要卧床静养……您再躺一会儿吧。”
她边说边用帕子给庾三娘擦汗,烟霞色的蛟绡帕子刚碰着庾三娘蜡黄削瘦的脸庞,白犀的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几年前,这张脸还如同剥了壳的鸡蛋那样鲜嫩!
庾三娘挥开她的手,气若游丝道,“扶我起来。”
“好,”听着院外热闹的喧嚣声,白犀终是哽咽道。
院外的热闹持续高涨,众人正商量着在哪儿放爆竹……身穿橄榄绿比甲的婆子正说得眉飞色舞,她突然惊叫了一声,引得下人们纷纷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白犀扶着一身凤冠霞帔的庾三娘走了出来。
跨出正房的第一步,庾三娘伸手取下凤冠,顺着她无力的手,凤冠落在院子空旷的地上,冠上的珠子撒得满地都是。
庾三娘仿佛变了一个人,曾经温和恬静的目光变得异常犀利,中规中矩地发髻也消失了,她披散着头发,画着精致美艳的妆容,一步步,坚定地走出撷香院。
走出这个困住她心的牢笼。
庾三娘低咳了两声。
院外的下人见她走出来,都自动让开一条道。
又有人“啊”地惊叫了一声。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对面走来一个身着白裙,姿容秀雅的女子。
这个女子便是靖文公府新封诰命夫人——庾玉娥!
一个梳着梅花络发型的丫鬟,随侍在庾玉娥身边,她手里端着托盘,托盘里是大红色的华贵诰命服。
白犀竖眉瞪着泼墨手里的托盘,眼底隐有泪花闪动,她是真替夫人不值!夫人劳心劳力了半辈子,得到了什么?让一个妾氏爬到头上?!
庾三娘安慰地拍了拍白犀的手,面色平静地往外走,昨日种种昨日死…...如今她只渴望能走出这座困住她身的府邸。
两方人距离越来越近。
“三妹妹,”庾玉娥柔声唤道,她状若无意地碰碰飞仙髻上插着的紫瑛发钗。
毫不意外地看到庾三娘猛缩的瞳孔,庾玉娥出尘绝俗的玉容上露出一丝笑容,“这一次封的诰命只有一品……夫君说,等下一次,他得了更大的军功,再给你请封超一品的诰命。”
大周朝超一品的诰命夫人有几个?唯一一个还是已逝的固慈长公主!
“呸!”白犀双目似有火烧,她呸了一声,大声道,“庾姨娘,这破诰命您要您尽管拿去!我们夫人不稀罕!”
周遭的下人们被这犀利泼辣的话吓得噤了声。
阖府上下,谁敢当面称呼庾玉娥为姨娘?“
“你!”庾玉娥身边的丫鬟泼墨踏前一步对上白犀,“大胆刁奴——”
庾玉娥风轻云淡地拦住她,目光沉静地看向庾三娘,到如今,她终于甩掉了'姨娘’这个名头,爬到庾三娘头顶,她想看庾三娘奔溃痛哭是什么模样。
姐妹二人沉默着对视。
‘噗’的一声,庾三娘突然笑出声来,“咳咳,咳”,她弯腰咳了两声,“庾姨娘,你当真以为你拿一个诰命,就能稳稳地把我压在下面了吗?”
庾三娘吃力地往前走,边走边取下双肩上的华丽霞披,“记住,你捡的,都是我不要了、扔了的东西。”
霞帔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你可知道,你的那些盖世功劳与仁善名声都成就了我?”庾玉娥趁着庾三娘经过她身边时,急促说道。
庾三娘昂着头,继续往前走。
指甲掐入掌心,庾玉娥对泼墨低声吩咐道,“追上去!”
泼墨点点头,快步赶上庾三娘主仆,“郭庾氏,现下举国上下的人都知道,你不过是一个‘欺世盗名'之辈……你全力帮助的人感激的是我家姑娘,甚至,你所迷恋的男人,迷恋的也是我家姑娘!”
甚至,他都不愿意回来看旧人一眼,庾三娘顿住脚步,忽而她摇头大笑了几声,扶着白犀的手一步一步跨出靖文公府,“到此为止!”
一切到此为止。
......在靖文公府前脱掉大红绣鞋,庾三娘一身轻松地窝进简易马车,她喟叹道,“真舒服!”
白犀望着她青灰的脸颊,哭成一个泪人,“夫人,您,您会没事的。”
庾三娘摇了摇头,无奈一笑,“白犀,人最重要的就是认清现实。”
她没有看清现实,所以误了一生。
汗水将她褚红色的中衣衣领泅出一圈深红色的痕迹,庾三娘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白犀,我销了你的奴契……庄子里我留了银钱,足够你安然度过一生.….你帮我把休书拓印一份送到靖文公府……将我尸首焚烧,然后把我的骨灰带回鄢陵,将我葬到……玄机夫人身旁。”
“是,夫人。”白犀不停抹着眼泪。
…....庾三娘一路昏昏沉沉,马车到庄子门前时,她已经快要睁不开眼。
白犀哀戚地唤着她,车帘子猛地被拉开,庾三娘最后一眼看到的是一张儒雅俊逸的脸。
......
大雨滂沱,道上空无一人。
戴着斗笠蓑衣的曹雄坐在车辕上,架着两匹俊美而雄壮的马‘嘚嘚嘚’行驶而过。
马车内的侧几上摆着黑色描金的漆盒,一双消瘦苍劲、骨节分明的玉手抚上漆盒。
‘咔’的一声,漆盒被打开,里面是些偏黑的、成卷的干肉片,这些肉卷带着牛肉特有的燥味。
玉手拾起一卷,将它撕成一丝一丝的,陈润之仿佛欣赏绝味珍馐似的,细细地咀嚼着。
突然,落在地面的雨珠飞速抖动起来。驾车的曹雄急忙拉紧缰绳,马车停了。
十几匹骏马飞奔而来,马蹄急踏,紧接着是几声长长的嘶鸣,持枪的冷面将军带着一队侍卫出现在雨幕中。
郭少旌额头戴着一圈赤红色的粗麻布,英姿勃发地挡在马车面前,漆黑不见底的眼眸冷厉地盯着马车帘布,“把她,还给我!”
曹雄一边警惕地盯着敌人一边竖耳听着车内的动静,见对方侍卫成合围之势将马车包围,他拔刀飞身而出,与众军士激斗在一起。
车内,陈润之缓缓地咽下口中牛肉,珍而重之的将漆盒盖上。
郭少旌对着马车冷笑一声,拖枪而出,枪尖在地上拉出一道逶迤而火光四射的弧,“陈润之!本将军今日就领教一下你的本事!”
弧光甩到车上将车帘布卷起,现出陈润之那张昳丽儒雅的俊容。
郭少旌高高地挑眉,在认出车内几案上的漆盒之后,桀骜不驯的俊脸瞬间扭曲,郭少旌双臂一震,长枪带着雷霆之势刺向马车。
“郭将军,你可知,你毁了这个世上最珍贵的东西,以及、最值得珍惜的人。”
陈润之伸出两指夹住长枪,鸦青色暗绣蟒龙纹的广袖长袍微微震动,他跌丽的眉宇间,如水柔情与煞人戾气夹杂在一起,形成波涛汹涌的澎湃之势。
一阵罡风肆虐,曹雄心下一惊,急忙抽身躲开。
等他返身一看——宽阔的大道上,犹如被神力指挥的黑楠木马车横冲直撞,不一会儿那队实力非凡的侍卫就七零八落地躺在地上。
陈润之收回右手,白发随风飘动,他面色冷漠,“你应该感谢你的前夫人,若不是她,你早就死了不知多少次了。”
长长的银□□入肩胛骨,郭少旌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爬起来,阴鸷地盯着渐渐驶远的马车。
......抚上窑白瓷的骨灰盒,陈润之心里满是遗憾:庾三,若是早日遇见你,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