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二娘指使翠儿往庾三娘袖里塞糕点!
“二娘子!”陶姨娘猛然站起来,她一掌拍在红漆太师椅的扶手上,脸上仍是怒气未消。
庾二娘这才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蠢事,她站起身来忐忑不安地问道:“娘,您不是说三娘子不足为惧吗?”
陶姨娘面罩薄怒,她严厉地斥道:“二娘子,你把人逼得太急了!要知道兔子将死还有一扑,何况她庾三娘还是一个人。"
庾三娘本来就像砧板上的一条鱼,都不用动手,等上几息她自己就死绝了,偏生庾二娘沉不住气给了她一刀背,没杀死鱼,反而溅了自己一身污水!
“不行!”陶姨娘想着时时刻刻等着抓她们小辫子的庾玉娥,只觉得头涨得厉害,“容儿,这事儿不能拖,必须马上解决了!”
陶姨娘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看着庾二娘,眼里是赤裸裸的阴暗厉色。
庾二娘心中颤了颤,她听到陶姨娘仿若莺啼的声音,“你赶紧去詹阳堂稳住你爹爹,最好还是你去向你爹爹要几吊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爹爹,三娘子冲动惹怒了王少爷,王少爷将她撞伤,你要买些礼物替三娘子道歉。”
等庾二娘着急忙慌地走了,陶姨娘想了想,换了一身衣裳往惬意居赶来。
这时,王谢氏也接到了消息。
听说王宗鑫把庾三娘撞成重伤,王谢氏匆匆赶到惬意居,守在门口的泼墨将她迎进屋。
王谢氏刚进来,迎头便见着一个美貌妇人——眼看着不过二十三四的年纪,一身柳色的盘扣长子,臂间挽着一条同色的纱质披帛,若草色下裳上绣着些许细碎的碎花。
见她们进来,妇人的桃花眼微微一笑,知书达理,又风流俊俏。
王谢氏下意识地颔首。
众人重新坐下,庾玉娥亲自给王谢氏上茶。
王谢氏接过茶,三层大红绣飞鸟的袖口透着冰冷的华贵感,“听说宗鑫把三娘子撞成重伤?”
王谢氏眼底压着一丝凛冽。
茶香怡人,闻着便叫人精神一振,陶姨娘不动声色地喝着茶。
这是产于闽北的武夷茶,这等年份的武夷茶,庾府可没有有,这是京兆的郭谢氏给庾玉娥送过来的。
看来她那个大姐对玉娥这个儿媳妇是相当满意啊。
王谢氏挑了挑眉,拢了衣袖,笑望着庾玉娥,她喝了口茶,脸庞柔和了许多,“玉娥,怎么回事儿?”
庾玉娥浅笑,她似笑非笑地回头看了眼陶姨娘,笑盈盈道:“二姨母,事情是这样的……二妹妹提醒三妹妹和四妹妹收好糕点盒子,宗鑫——”
陶姨娘心下一咯噔,张口飞快地截了庾玉娥的话头,“大小姐!奴婢觉得,王少爷撞到三小姐,这肯定是误会!”
陶姨娘的话又快又急,像怕谁阻止她说似的,“陶氏的族学就要开了,鄢陵与父城相隔遥远,子弟们进学的事情,应该早些安排。”
这个话题转得十分生硬,但是却很有用。
庾玉娥但笑不语。
庾氏不似其他的大家族,有名师、有自己的族学,庾氏族里的孩童长至适龄,都是由各自的父母封了厚厚的礼将其送去别的家族去求学。
譬如鄢陵县令庾守正,曾就被送去父城陶氏族学里就学。
王谢氏眉眼间的凛冽神色去了三分。
她也想让宗鑫去陶氏族学里就学,说白了,她还是没有放弃,她想看看王宗鑫能不能开窍……
父城陶氏的族学里有最受人尊敬的启蒙鼻祖——陶弘陶山长,陶山长与当朝太傅章九阳是同窗,二人师从南阳子,却人各有志。
章太傅致力于教养皇家子弟,陶山长则致力于教学民间子弟。
因为陶山长的名气,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子弟前往父城求学,但是能进入陶氏族学的寥寥无几。
王谢氏上下打量着陶姨娘,她细细想了想,突然想起庾守正的一件桃花事件。
王谢氏有些吃惊地望着陶姨娘,“你就是陶艺?”
当初为了这个女子,庾玉娥的生母,她的三妹,庾府现任当家夫人,庾谢氏可没少闹脾气。
陶姨娘微微一笑,“没想到夫人还记得奴家的闺名,奴家正是陶艺。”
陶姨娘所在的一族是父城陶氏的旁支。
别人挤破门槛都进不去的门槛,她做起来虽说吃力,但是也比旁的毫无门路的容易多了。
王谢氏心中多了两分斟酌。
“大小姐,"陶姨娘转头对庾玉娥唤道:“您看这事儿——”
庾玉娥低头喝茶,再抬头时,庾玉娥脸上已经漾起涟漪笑意,她笑着冲陶姨娘点点头,“姨娘说的是,这事是应该拉上行程了。”
“奴婢替大爷谢过大小姐了!”桃花眼一弯,陶姨娘妩媚笑道:“奴婢没想到会在这儿遇见王夫人!也真是碰巧,奴婢过来时听到一件新鲜事儿。”
陶姨娘掩口娇笑,“听说三娘子与小厮庾钱因为两匣子糕点起了点口角,你一言我一句的,在走廊边上争执了两句竟然就扭打起来,下人过来劝,慌乱间三娘子竟然被那小厮给撞倒了!可怜的三娘子,听说当场就碎了两块胸骨,连永生堂的大夫都说她的伤很棘手呢!"
王谢氏手紧紧一握,眼底一片幽暗,“这些奴才未免也太不小心了。"
陶姨娘提到嗓子眼的心慢慢落回肚子。
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庾玉娥粉润的唇瓣间溢出,自此再无人说话,惬意居大堂里弥漫着诡异的宁静。
……
酉时初,马车到了陈姓别庄。
终是受了伤,庾三娘脸上透出些疲惫,莫桑和山杏一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到了侧房,庾三娘顺着莫桑的手势在摇椅上躺了下来。
不过片刻的功夫,外间天上聚满了浓厚的乌云,屋里一下阴了下来,伸手不见五指,空气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窗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庾三娘低声吩咐两个丫鬟,“你们先出去。”
山杏红着眼眶巴巴地望着庾三娘,庾三娘偏头不看她,莫桑红着鼻头硬扯着她离开了。
穿着玄色袍子的陈润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一眼看到虚弱地躺在椅子上的庾三娘,他微微皱眉。
庾三娘笑,“……以这幅模样来见您,虽有些失礼,但总好过失约。”
陈润之没有说话,他走到主座边风姿优雅地坐下,“无论你是何种模样,只要你说的方法有用。”
噼里啪啦的雨声响起,庾三娘偏头望着不远处的雕花楹窗,笑靥如花,“治病的法子有没有效……除非把陈六爷治好,否则我说什么您都不会信。”
陈润之沉默。
庾三娘咽下喉中的血沫,轻声问道:“您请到‘刘一手’了吗?”
“您很聪明,您知道强势的手段或许可以逼迫他为陈六爷治病,但是永远换不来他的竭心尽力,"庾三娘伸手按着胸口,任由层层冷汗从她发鬓边滑落,“不如我先出一个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为您效力。"
陈润之望着庾三娘,脸上闪过一丝惊讶。
“这个法子有没有效,很容易鉴别,”庾三娘笑了,笑容带着谦卑和笃定,“您只需让人带着我的婢女山杏去见一见'刘一手',让她当面问一句,‘全须全尾的蝎子你炮制出来了吗?'即可。"
陈润之表情有些严肃,他对着灰蒙蒙的院子说了一句,“照做。”
空无一人的地儿传来一声缥缈的'是'。
陈润之坐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认真地望着庾三娘,“你知道我是谁?”
陈润之打量着庾三娘,复而他又问道:“你想要什么?”
能让魁梧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除了魁梧的前主子,颍川王陈润之,不作二想。
庾三娘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她不紧不慢地说出自己的要求,“我想要,父城陶氏族学,崩塌。”
窗外雷声哄哄作响。
“庾氏,"陈润之的声音有些低沉,“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父城陶氏族学屹立几百年,这几百年来,无数名仕从中走出……不谈以往,就说当下,现如今朝堂上,许多高官都曾在父城陶氏族学求过学。
这样一座地位超然的族学,庾三娘张口闭口就想要它坍塌。
陈润之冷冷地盯着庾三娘。
庾三娘撑起身来,她脸色苍白,却带着一种固执而顽强的笃定,“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更知道,世族族学一日不崩,世家大族就永远不会瓦解。”
世家大族不瓦解,你想要的朝代就永远不会到来。
庾三娘一瞬不瞬地望着陈润之,前世大周朝被北夷柔然侵犯后,陈润之以一己之力对抗半座朝堂,在大周朝各地兴办县学,县学收的子弟,无论尊卑,均共处一室。
世家大族如何容得下这样的县学?
自己居然会有一种庾三娘早已看破自己内心的感觉。
陈润之沉着脸,并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