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剥得坑坑洼洼的老虎皮,如何吓唬得了千万年来逡巡于冰川雪原的凶残巨鹰;纵使夕篱披上完美无瑕的雪豹皮,亦瞒不过凌厉鹰眼———
尤其在白天。
愈是食肉猛兽,愈不屑于“昼伏夜出”。
它们有的是强悍实力,它们就是要在“光天化日”下逞凶施暴、虐生掠死。
入夜,投在冰川雪原上的巨大暗影,数量骤减。
夕篱从高空一道道降速飞行、愈趋规律和单调的轨迹里,嗅出了凶残煞气中的倦意与懈怠……
第一头发现猎物的云鹰,早看见了雪地上猎物暴露出来的足迹,猎物的脚印在雪地上陷得很深、前后脚印相聚颇远,是块儿肥美鲜活的好肉。
云鹰们一直吃得很饱、很好,比起饱腹,发现猎物的第一头云鹰,它现在更想要的,是快乐。它悠哉悠哉盘旋于高空,时不时用它那巨大而恐怖的投影,笼罩过地上猎物。
第二头发现猎物的云鹰,怀着与第一头云鹰同样的娱乐精神,它不动声色地率先降低了飞行高度。
第一头云鹰遥遥发来的威慑眼神,第二头云鹰,自然是看见了。但它略无后退之意,它眼里满是快乐与轻蔑,它已经抢先占住了最佳空袭角度,它就是要在第一头云鹰的眼前,掠走它的快乐!
第二头云鹰抢先俯冲下去———
几乎是同时,猎物骤然加速、变向———
疾坠中,云鹰竭力调动身体每一寸肌肉,所幸猎物反应得够快、够早,给予了它足够的高度和时间来调整。庞大羽翼深深犁过雪地,激起一层激扬雪浪;它双爪借势一蹬,振翅一扬,流畅而迅速地重新腾飞起来。
正当时,被抢了先的那一头云鹰,正极速俯冲下来,尽管升空中的云鹰侧翅躲避,擦身而过的激烈气流,仍将它刮得在半空中危险地翻了半个跟头。
这一头云鹰就是在蓄意报复、取笑捕猎失败的云鹰。这是它先发现的猎物,这是属于它的玩物!
猎物竟然还能加速!
猎物闪身一跃,落入了大岩石后面。
此时此刻这头云鹰全力疾坠之速度,远远超过了方才捕猎失败的那一头云鹰,于是,它没能有足够多的高度和时间来调整。云鹰庞大又沉重的身体,轰然砸进雪地里,震起雪浪千层。
云鹰溅了满身的雪,蹲在雪地上,有些发愣。
“哈……”捕猎失败且坠落雪地的云鹰,听见了玩物的笑谑。小小玩物就跳跃在岩块间。云鹰拖着翅膀,往前扑腾几步,伸长脖颈,一喙啄下去,“铿———”,冰封岩石火星四溅,猎物却安然逃之。
坠地云鹰仰天长啸。
愈是食肉猛兽,捕猎过程愈是安静无声。
该尖叫的,是遭利爪刺透的猎物!
云鹰逡巡于高空和旷茫雪原时,会发出或威慑、或自得、或略带倦意、或自娱自乐的鸣啸;唯有与同类搏斗时,才会发出如斯恐怖的暴怒嘶吼。
天上鹰群,或响应、或狞笑。
天空中所有夜巡云鹰,正式加入了这场娱乐性质的、数量压倒性的狂欢围剿……
溅起的雪点,打在夕篱脸上,瞬息化作水汽。
夕篱四肢着地,如狼似虎,一路狂奔。
人体上下肢的骨头长度与肌肉力度,差异巨大,非常不适合四肢蹬地这一种运动姿态———
身下双腿,用以直立行走、奔跑、跳跃;
身侧双手,用以执笔、握剑、运功。
人的手与足,分工明确。于是乎,人立于万物之巅,手握智慧、文明、与生杀大权。
当脚下失去了人工开垦出来的大道平路,当区区不足十里路的短途,竖立着陡峭起来,四肢攀爬、蹬跃,便成为了夕篱夜攀血梅崖的最佳姿势:
夕篱浑身真气翻涌、热汽蒸腾,量级远超过腿部的真气,源源不断运向双臂,夕篱臂膀肌肉猛涨、臂围暴增,从夜空远远看下去,几乎不像个人了。
在万华内功的猛烈加持下,四肢完美模仿出了兽的奔跑姿势,甚至超越了顶级猎食者的奔跑速度;
夕篱的六感七窍,亦统统达到了巅峰。空中那一团团乌云般凝重的凶邪气息,夕篱嗅得一清二楚:
第三头自西斜掠,夕篱向左快闪;
第四头全力冲坠,夕篱往北瞬移……
第七、第八、第九头,三头巨鹰一起俯冲下来了!
在三头云鹰配合无隙的夹攻中,夕篱避无可避、无路可逃!
夕篱毫不迟疑,径自奔入巨鹰们精确算计好的致命牢笼,“轰———”,一股凝集真气自夕篱后背心发射,声响不大,却威力恐怖地爆炸开来。
霎时间,冰石迸溅,强劲气流裹挟着雪水热汽,将三只巨鹰迎头灼伤、狠狠扇远———
这样凭空爆射真气,实在是种浪费。
人擅长利用工具。
譬如弓箭,可以比鹰的爪、虎的齿,更快、更准地刺杀猎物。
又譬如将手中的剑,与体中内功相结合,这样,剑不仅能削、能劈,还能像刀一样砍、像长矛一样远刺、像鞭一样诡迹曲折、像万簇箭矢一样漫天散射:力量与美,在剑客身上,实现了极致的展现。
但此刻,夕篱四肢如兽、贴地狂奔,他没有“手”来拔剑。但,他有的是浑身真气之无畏浩荡!
竿头白丝帕,在烈风中拉成一条笔直的线。
头顶鹰啸愈沸。
本该快乐的围猎游戏,变了味;顶级猎手的尊严遭受重大挑衅,巨鹰们怒不可遏、誓要雪耻!
当第十头巨鹰怒啸袭来之时,夕篱径直狂奔,蹬地、凌空、越过身下筑巢在冰岩雪洞里的鹰穴。
巢中云鹰半醒半睡,突遭一道无声真气袭击,吃痛的同时,鹰眼的视野余光,瞄到了一闪逝过的猎物身影,它当即怒吼、起身、振翅出巢、追击。
向上追击的出巢云鹰,无论再如何敛翅侧身,仍与俯冲向猎物的另一头云鹰,猛烈撞在了一起。
二鹰在半空中翻了几个跟头,各自稳住身子后,狠戾眼神,刺向彼此。二鹰短暂地狠狠瞪视一番,齐齐转过头去,朝它们那一个共同的敌人追去……
夕篱已深入至鹰巢,攀崖之路,已过了大半。
前方,沉睡的巨鹰们,纷纷醒来。
头顶鹰网密布。一团团乌云,在反射着月光的莹亮雪原上,投下斑驳交错的黑影;一道道白色闪电,遥相呼啸,爆鸣着袭冲、砸坠、围掠向目标。
鹰群已经完全凶性大发,彻底丧失了理智。
狂暴鹰袭,间不容发、连续不断、不惜任何代价地漫天轰下!
夕篱亦完全放弃了嗅判、反应和躲避。
他径自一路向上奔跑,他以浑身喷薄真气做成一面巨盾,做成一辆万箭齐发的重装战车,夕篱仿佛一筒筒焰火炮竹,一次又一次地腾空、爆炸———
夕篱以暴烈的回击,筑起绝对的防御。
鹰啸震天。云鹰们愈发焦急。再往上,便是血梅崖崖主的领地,唯有那“四头云鹰”才敢飞上去。
“咻、咻、咻———”
鹰落如雪,坠似暴雪,鹰群做着最后的冲袭。
夕篱灌涌进四肢及全身的内力,亦开始消减。
失算了,夕篱心想,我想得太简单了。
高度不能简单地等于长度。
陆路或水路再遥远,空气也不会变稀薄。
夕篱不是梅初雪,可以本能的、一往无前地飞跃;夕篱也不是二师兄,可以本能的、无意识地做出完美防御。
夕篱全神贯注、竭力奔跑,他的每一个动作,都需要精准控制,在愈发冰冷稀薄的空气里,他的每一次剧烈运动、每一次真气爆射,都要比上一次耗费更多的内力。
“咻、咻、咻———”
“轰———”夕篱耗完了体内最后一股浩荡真气。
夕篱抬头看向余下不到十分一的路途……
梅初雪站在崖上。
垂眸看着那一抹奇怪极了的身影:
速度极快、姿势极怪、内力挥霍得极其嚣张!
“梅———初———雪!”
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近得仿佛是自骨肉里传来。
脚下冰雪微颤。
这一次,宝夕篱的声音,不是通过清新青瓜味的空气传来,也不是通过东流的江水传来,是通过梅初雪脚下古老的冰川传来。
“我———来———了!”
许是穿过了冰层的缘故,宝夕篱的声音听来,比以往两次,要阴冷、低磁一些。
宝夕篱四肢蹬地,疾速攀崖,仿佛一头极诡异的怪兽;他身着单薄春衫,浑身却蒸腾出股股白汽。
宝夕篱背上那一根青翠翠长竹竿,仿佛一条招摇的尾巴,故意撩拨起云鹰们嗜血的欲望;
他竹剑绑着的白丝帕,飘飞成波浪起伏的曲线,随着攀登,波浪线条起伏愈发不规律、不稳定。
梅初雪看出,宝夕篱的内力,正在加速耗尽。
竿头白丝帕垂落。
宝夕篱肆无忌惮挥霍着的真气,终是耗尽了……
梅初雪正欲出剑,突然,梅初雪空漠的眼,骤然一凝。
他居然……
梅初雪将手,从剑柄上放下。
一头云鹰站在梅初雪身后,欣喜地探出了身子。
这一头冰瞳云鹰,被它主人压制了太久,它等待了太久。
终于,主人不再限制它。冰瞳自血梅崖上,尽情地疾速俯冲下来,它幽幽的冰瞳中,映出了一张衷心快乐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