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少侠与我见他在江上运镖那时相比,变了好多。”宝庭芳看向梅初雪,“是因为他比剑输给了你?”
梅初雪比剑轻松赢了庾无葛的消息,在墨荷坞红眼蜻蜓们的热烈宣讲下,早已传遍武林内外。
夕篱替梅初雪答道:“是庾无葛他自己不当剑客了。”
宝庭芳没听明白自家小师弟的花,他替霍远香补充道:“我害怕开棺,香…远香大使就叫我去盯着庾无葛动向。庾无葛抓住了那些坏炼师。大云鹰降落城楼不久后,他们一队人马,就飞奔出城了。”
霍远香快速简述炼师们的罪行:“谭练看遍益州名医,怪病久治不愈。这群江湖炼师,闻着味儿就拥上来了。老伎俩,他们暂时缓解了谭练的疾痛,但若要彻底治好,他们向怕死的多金富豪,献上了一个’借血换命’的邪方。
“这血嘛,自然是越亲的人,越好。谭练子嗣极少,独生子万万动不得。两个女儿,一个已出嫁,另一个已初潮见血。但幸好,还剩下个私生子,早早送到梅林,父子情一点不亲,却是真血胤。”
夕篱推开门板,梅初雪闪身出舱,夕篱紧随其后:“庾无葛他们骑马,应是取旱路北上……”
“凤翔、或者泾原。”霍远香背起重弩,“那两位节帅,此时风光正盛,怎堪忍受旧疾侵扰。”
“马儿需要休息,他们跑不出多远。”宝庭芳跳上江岸,解开系在船桩上的牵马绳。
霍远香翻身上马:“梅宝二位先锋,霍远香身无万华神功,轻功亦远远不如,我等稍后追来。”
宝庭芳朝夕篱背影大喊:“泥巴!我跑得没你快,但我不用休息!我和香香会努力追上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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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野,稀星。
庾无葛执缰伫立。
这群食腥舔血的蚊蝇!不到一个时辰,竟逃蹿了三只!根本是拿自家镖队作免费的出城护卫了!
精心挑选出来的精英镖师,被药晕了四人,其余人等一半留守,一半黑夜捉虫。六只恶蝇一只小蛆,每一只都自认手握秘方。他们随时可以相互抛弃,他们却同时坚称,他们七只要少了任何一只,血方子就炼不成。
远方夜色,镖鸟传来暗语,意为“来者不善”!
不善不速之白衣剑客还能有谁?
“梅初雪。”
庾无葛驱马向前。
“庾镖头。”
从哪里闪出另一位不速之客,肩上竹竿一前一后挑了两只大恶蝇,腋下挟了一只小坏蛆。他讥讽道:“贵局镖师寄春枝尚可,捉夜蚊,实在是眼瞎腿短哪!”
“又是你。”庾无葛认出了在云梦泽失镖前半个时辰,镖队经停茶肆时,与茶肆老板娘恣情调笑的,正是眼前这位浪荡贵公子。
夕篱将三只毒刺拔怎么拔也拔不干净、便干脆直接拍晕的邪炼师们,一起掷在地上。
“你不穿白衣了。”夕篱高高浮于半空,与骑在马上的庾无葛齐平视线,“很好,你颇有自知之明,你着实比不上梅初雪。”
宝夕篱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庾无葛身着白衣时,尚有侠客风范;如今他锦衣玉冠,与宝夕篱这个天生的衣裳架子一比,着实是输得彻底。
梅初雪说:“庾无葛,世上绝无借血换命之法,亦不该有此邪方。”
夕篱道:“这些毒炼师,无非是灌输内力以强行回光返照,或是利用止疼药、致幻剂……”
庾无葛截话道:“还有万华派的万华神功。”
夕篱嗓音瞬间冷下来:“你休要乱吠。”
庾无葛反问:“你以何身份对我乱吠?”
“我乃医师。我厌恶庸医,也讨厌你。我懒得向你介绍我姓名。”
“一个无名江湖郎中。”庾无葛冷笑,不再理会夕篱,“管它换不换得了命,节帅相信,我便送给他。”
庾无葛骑在高耸马背上,迎风展开双臂,满怀壮志豪情、满脸英雄意气:“我,庾无葛,将继凉州景复、西域再统之后,成为下一个征服南蛮的历史传奇!
“我倒要谢谢你,竹竿小郎中,我本就不欲婚娶。若非你与万华派前后勾连、劫走镖货,断了庾家攀高枝这一条捷径,我父亲怎可能放手一博,放我出来作兵、赚取功勋?
“我终于发现了,比起闭关剑客、循道镖师,我真心喜欢的,是在旷无人烟的原野上纵马奔驰,是一剑剑恣情穿透前方敌人的身躯!”
“哼,武林第一?如何比得我荡平南蛮、青史留名!”庾无葛迎风舒举的双掌,猛然攥紧为拳头,他恨不能一拳冲在梅初雪那张任何时候都无动于衷的脸上,“梅初雪,你该睁开眼、好好看看了!我请你转头看一看,就在你小小邛崃以西、以南!你看见了么?在那近在迟尺的广阔土地上,有着千年一遇的机……”
“我再怎么看,你连梅初雪一根眼睫毛,都比不上。”夕篱极不耐烦地打断庾无葛听来雄壮、实则鄙陋的废话。他庾无葛去过那么多远方、看过那么多人物,他得出的结论竟然是,他虽不比梅初雪幸运,但他比起残病众生,已是相当幸福!
夕篱直白地指出庾无葛的虚伪:“说什么丰功伟业、青史留名。你想要的,不过就是延续你庾家的优越生活、为自己攥取更多福祉。
“为此,你不惜把别人的性命和生活踩在脚下。真是好深刻的眼界、好宽广的胸怀!”
庾无葛落下双臂,冷嗤一声:“不知你这位仁心郎中,救过多少人命?”
“我首先救了我自己。”夕篱答得坦然,“我初入江湖,救活了一个险遭庸医治死的婴孩。我还救了一只小鹌鹑。”
梅初雪亦看得很清楚了,庾无葛绝不会交出余下炼师,除非打败他,硬夺过来。宝夕篱说的对,庾无葛这三年,徒增见识,胸怀反而愈发狭窄。
微茫之夜,剑刃抽离剑鞘,梅初雪徐徐出剑。
雪耻之夜,剑刃擦过剑鞘,庾无葛横剑而笑:“梅初雪,今夜不是你杀了我,就是我杀了你。”
东边旷野,一篱篱灯火人家;
西方群山,一闪闪冰川冷耀。
东西之间,剑影刃声。二人身形瞬旋飞移、忽升疾降,战出了千军万马的肃杀气势。
身后夜捕镖师已全数归来聚拢,前方留守镖师亦严阵以待,首尾相夹,虎视眈眈。
夕篱闻出庾无葛刃上涂了毒。他不确定梅初雪是否已察觉,但他清楚,梅初雪绝不想他出言提醒。正如夕篱自信于他自己的医术,梅初雪同样也自信于他的剑。
茶肆一别,庾无葛剑术又有大进步。
少了过去束缚他手脚的那根无形细线,如今他已忠实地成为他自己内心怒火的傀儡。
失败的耻辱焚烧掉他伪装已久的面具,绝不饶恕的仇恨,激发出他堪称放肆的潜能。丢弃掉过去脸上近乎麻木的冷峻,庾无葛此时此刻快乐大笑的脸,几近扭曲。
二人剑气相触、擦身掠过时,他问梅初雪:“梅初雪,你爱过人么?愿以命相爱的那种。”
“我没有。也不会。”庾无葛自问自答道。他很遗憾梅初雪方才的背手一剑,挡开了他故作无力的诱敌毒刃。
庾无葛真挚无比地、仿佛对待真心好友那般,向梅初雪倾吐出他内心一直恐惧着不敢为人知晓的珍贵秘密:“我仅有过一次心动,那一瞬间,我竟然甘愿死在她剑下。
“我好心告诉你,梅初雪,所谓爱情,与死亡的感觉,绝然类似。
“所以,我宁可不要爱情。”
庾无葛在和你说什么,梅初雪,你靠他太近了,夕篱紧皱眉间鼻根,他是在故意诱你近身。
“我更不要死。梅初雪,好好感受一下,这绝似爱情、实为死亡逼迫着你无从脱逃的虚弱感觉——”在两人剑刃相触的瞬间,毒箭、毒针、毒雾自庾无葛胸前、袖中、剑柄冲袭涌出。
梅初雪用了六成不到的功力,探完了庾无葛全部底细:大有进步,但远不足以成为他的对手。
宝夕篱,但愿你莫要让我失望。
尽管梅初雪背对着自己,夕篱却好似感受到了梅初雪向自己看过来的目光。紧随其后的,是浩荡如夜的微凉气息。
“真气覆体”于梅初雪,绝非难事,他内功亦深厚。以往比剑时刻,大多时候,没有必要做此浪费举动。因对面立的是真君子,风雅有度、点到即止。然庾无葛既已决心不做剑客,那梅初雪便不惮以作出最坏假设,将他视作小人,做好全身戒备。
提前凝聚在胸背颈面及关节处的真气,由点及面地迅速铺展开来,将剑客的身体不遗一寸地悉数包裹。
夕篱远超其年龄的非常内功,被同门姊弟评价为“作弊”。梅初雪内力量级虽不比夕篱,但正如梅初雪极致地掌控着他手里的剑,梅初雪对于真气的控制,亦达到了堪称完美的恐怖程度。
梅初雪全身铺展开来的真气,致密而轻薄,光滑且具有韧性,于是毒箭一一滑过、毒针悉数弹落,与体表真气一同急旋转出的剑气,则将袭来毒雾猛然回拂。
紧接回涌毒雾之后的,是死亡冰冷的气息,庾无葛是不由自主放大的瞳孔里映出的那一剑定音、炫耀般的白色身影。
梅初雪这一剑,无论如何,是抵挡不住了。尽管庾无葛心知无能为力,仍绝望而本能地将剑横档在脸前。
夕篱看出,梅初雪是有意给足庾无葛足够时间来反应、后撤、防御,否则,毒雾早灼烂了他那张无耻的脸。
夕篱看见梅初雪身形一滞。
庾无葛绝望横御在身前的剑,竟然没有断。
梅初雪有意饶庾无葛一命,却无意留他一剑,他已不配称之为“剑客”。丹田处一阵绞痛,痛感远超以往,梅初雪浑身内力,毫无预兆地褪下。
所有观战者皆察觉到梅初雪那一瞬间凝滞动作里的异常。庾无葛吐掉口中血沫,持剑飞袭:“梅初雪,庾无葛从未倒下!我与你之间的比剑,尚未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