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霍天眉年逾四十,她在深夜里,一笔一字于纸上向情人倾诉、分享她的童年与回忆时,她才痛苦地发觉,她的第一回婚事,母亲风光大办地把她嫁出去,就是在她的武功,超过了母亲不久之后。
人们都说,是霍夫人宠坏了霍天眉。
她如此受宠至,可自她十岁生日接过华夫人递来的那一本秘籍起,她竟不曾再一次亲手触摸到过《华女功法》。母亲抄来几页纸,她便跟着学。
冰窖密室里的冰元虫,她倒是摸过,一块普通冰砖而已,至于具体如何制作,她同样一无所知。
写至此处,大姑的笔迹,低沉至无以复加:
“母亲,你从不好生与我说话,你有意无视我对你的所有请求,你喜欢俯视着我,对我冷笑。
“你喜欢窥视我内心隐秘的希望,然后对我作出诅咒的预言,你最终将一切失败统统归结于我的’不听话’,你就喜欢看我倒霉、看我发疯、看我痛苦。
“母亲,虽我嘴上叫你’母亲’,
“可其实,无论是我小时候、还是我长大成人许多年后,每一次我感觉痛苦、每一次我哭喊着母亲时———譬如现在,我心里想的,一直是华夫人。
“秋柔儿,你永远成为不了霍夫人、华夫人和祸水夫人;
“即使她身葬终南,即使她被污蔑和遗忘,即使你凭借她的华女功法,得以青春不败、美貌长存,
“你终是不及她万分之一。”
霍远香一口气背完了霍天眉最后一封遗书。
“霍天眉写完这封信,生下霍远光,死了。”
野寂草喧,夜深风长。
过了许久,夕篱才叹息:“霍天眉故意对霍姥太君施下’你永远比不上死去的祸水夫人’的毒咒。”
夕篱叹息了又叹息:“可依霍姥太君之老道,她如何看不出霍天眉稚嫩的报复心……”
“以霍姥太君之老道心狠,”霍远香断然截住夕篱,“她自然是要与那死去的祸水夫人,一争高下。”
故事远没有结束,精彩之处,方才将开始。
但在此之前,霍远香须先换回一些情报。她方才讲述中,特意将秘籍《华女功法》托出,却有意隐去了冰元虫:“梅初雪,你可知,冥音湖湖主是谁?”
梅初雪说:“霍姥太君。冰元虫产自邛崃。”
霍天眉至死都不知道,冰元虫产自邛崃;霍远香在翻看宝庭芳的《江湖速览》之前,更不会知道。
霍远香有些惊奇,这个梅初雪,说话精简,无一字是废话,并且,他竟然瞬间听懂了她欲讨价还价的用意,而他居然不鄙夷她,反而回报以实言。
再观宝夕篱,他似也早已知晓神秘冰元虫。
夕篱听了“祸水夫人血洗霍山”的传奇故事,既觉痛快,又仍觉气愤难平,还觉得不可思议:“华夫人怀胎九月,居然能将八百余人,统统碎成六块?”
纵使华夫人不怀孕,她独自一人,如此大量碎尸,其内力,已是恐怖至极……
霍远香自然也曾怀疑过:“我去霍山乱葬岗挖过坟了。我想江湖上许多人,都去挖过了。”
霍远香抬起左手,以指为剑,在空中横削两道、竖劈一道: “剑招,共三式。下边一剑,从左胯骨平削至右胯骨;上边一剑,自右肩划至锁骨、直至左肩结束;最后一剑,从头劈下。共割成六块。”
夕篱在脑子里想象那画面:
那一柄遍照剑,先在人身上倒着写了个“二”字,胯骨处一短横、肩膀处一长横;当第三式快如闪电竖劈下来时,被前二式横斩开来的上、中、下三截身体,尚未来得及错开,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夕篱准确说出了霍远香当时掘出乱葬岗里那一块块零碎尸骸,她心中不由自主产生的震撼与狂喜:
“华夫人这三剑,出锋任何一剑,那人都该死绝了。她那时一定异常悲愤,她纯粹是在宣泄愤怒。
“呵,围攻一位孕妇?活该他们生受这三剑。”
夜色中,霍远香的手势,梅初雪看得很清楚,他说:“未必是左手剑。起势偏好,因人而异。”
霍远香放下左手:“梅初雪说的,我还能不信。”
霍远香意有所指:“好快的剑,好挥霍的剑招。就跟你们两个姓宝的一派阔绰样儿。”
夕篱亦意味深长:“华夫人之华女功法,还和万华神功一样,皆有一个华字哩!”
梅初雪说:“霍姥太君有意隐藏武功。”
在今夜之前,梅初雪并不知道有《华女功法》。
冥音湖人头彩雀不敢越界墨荷坞,红眼蜻蜓亦无法深入扬州霍宅,更遑论探清霍姥太君武功底细。
墨荷坞仅查明祸水夫人与霍姥太君,皆与霍不凡同时有过一段姻缘;若非霍远香亲口述说霍天眉遗信,江湖何人能想到,她二人,竟曾是知音……
霍远香并未探出新情报,但梅宝二人既已知晓霍家绝密的“冰元虫”,且她今夜对战寄春镖师中的诸多弓弩高手,她痛痛快快地赢了,她此刻不讲不快:
霍天眉死后,秋柔儿将绝不认输的目光,望向了江湖之外。
她先是“治好”了淮南节帅的小儿子,接着,她以专治“小儿疾症”的名医身份,来到了京城。
秋柔儿一个接一个地治好了权贵们的孩子,她亦一步又一步地,走近了权力,并成功攥取了它。
正是这一股名为“权力”的至高力量,它高高笼罩在武林群雄头上,它远远掣约着万顷江湖,它是即使是她一代祸水、亦不曾掌握在手中的绝对力量!
其实,真正使那些病婴疾愈命延的,是混入了“冰元虫”的良药、是可使青春永驻的“华女神功”。
至于治病过程该是如何,唯有秋柔儿说了算。
秋柔儿说,古人有大智慧,一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二说君子远庖厨也。
于是她这个卑贱女子,偏要那高堂君子自行走下来、走进血污屠场。她要那一身身罗衣华裳、一双双洁净的手,沾染上洗不掉、忘不了的腥污气息。
秋柔儿最初创造的“借血换命”,是父亲借给儿子至亲之血,换的是亲生孩童与无名弃儿的命:
第一步,将两个孩子蒙上眼睛。
病重患儿被迷晕;另一个,则清醒着被绑紧。
蒙上弃儿的眼睛,是体贴地替甘愿为儿子造孽的伟大父亲着想,是为了让小小冤魂,认不出仇人。
更何况,这是秋柔儿惯用来宽慰贵人们的话,她,才是真正造下杀孽的那个人。
第二步,父亲割破他自己身上与患儿身上相同位置的病变痛处。然后,父亲用沾了浓浓血亲的刀刃,极轻地、极轻地划开患儿身上的病痛之处。
患儿伤口被他父亲亲手划破时,并不见红、鲜血一滴不流。秋柔儿称之为“父承子痛”,实则,是秋柔儿暗中对患儿使用了华女功法护体之效用。
最后一步,以命换命,由秋柔儿动手。
此时,为子执刀的父亲们,可以离开了。
秋柔儿动手极快,在高贵君子们提起长裾、拼命逃离屠场时,秋柔儿一定会让这些伟大的父亲们,清楚明白地听见那一声声痛楚绝顶的悲惨哭叫。
弃儿们惨叫而死。父母所宝贵的孩子们,则一一痊愈,唯留下沾着生父鲜血的一道浅浅疤痕……
“霍老太开创的这一招’借血换命’之治病手法,是她最喜欢用来恐吓我们这些儿孙的鬼故事。”
霍远香爱抚着她的重弓。霍老太将华夫人赠给她的那一本武功秘籍,捂藏得严严实实,连她最宠爱的乖孙儿霍远光都不愿传与。她才不需要!她不稀罕霍老太的一切,她已经靠她自己,获得了力量。
“过去,乐伎秋柔儿用混入冰元虫的美酒,使男人们沉醉不已,使男人们对她迷恋不已。
“而如今,即使是那些高不可攀的朱门贵胄,见了她,亦要称呼她一声,’霍姥太君’。
“何人敢说,她输给了祸水夫人呢?”
暗夜萧风中,霍远香轻轻一笑。
霍天眉字字泣血的信与诅咒,没能撼动她母亲一丝一毫,霍姥太君纹丝不变,她不愧疚、不后悔。
但她却彻底改变了她。
继对父亲失望后,她亦不再奢望母亲。
她救不了母亲,她只能救她自己。
她要成为绣花使,她要把痛苦和弱小无助的过去抛得一干二净,她不随父姓,也不随母姓,她将成为崭新的、浑身充满力量的另一个她自己!
末了,霍远香补充道:“宝夕篱,你厚土埋葬的那七炼师,其中最老的那个,姓霍。我看他,似有些眼熟,又不能确认他是我见过的某个霍宅旧仆。
“我沿江一路查来,从十年前开始,这姓霍的毒炼师,就用这一招’子替父死’的邪方,不断骗得一个个富商家子嗣断绝、家破人亡。他则借机敛财。
“我既能查到这些,冥音湖的人头雀们不可能不上报。霍姥太君之所以容许霍炼师存在、允许他模仿并歪解她的治病秘方,我猜想,是在这一个个食子毒父的对比下,显得她是如此聪明、善良,她是真正拥有着力量与智慧的一位好祖母、好家长。
“我离开扬州霍宅后,霍姥太君吓小孩的鬼故事,又添了新内容。”
三人共同沉默了片刻。
稍许,霍远香径直问梅初雪:“血梅崖与霍家何时开始交易冰元虫?霍姥太君以何条件说服剑神?”
冥音湖每月三十杯金缕酒,再加上霍氏香坊的冰花焚香、霍氏染坊的各色彩锦,一年累积下来,冰元虫耗量,可比医治几个患儿所需的,多太多了。
梅初雪说:“交易开始于十二年前的初春。在此半年之前,霍天眉的独女,霍远嵋,离家出走了。”
霍远香笑:“原来在我被赶出霍家的后一年,远嵋姐也逃走了。难怪后来他霍远光,被他姥姥独宠成了’江湖第一乖孙’!”
夕篱叹息:“霍姥太君的’爱’,好恐怖。”
原来,霍姥太君建立冥音湖,悍然插手江湖,竟是为了做一张巨网,不惜一切抓回叛逃了她的孙女,以此恐吓被她牢牢拿捏在手掌心里的后辈们。
梅初雪说出了他所知道的事实:“霍姥太君从未造访过梅林。血梅崖与霍家交易冰元虫的例行互信,一封不少,唯独,缺了最开始的那一封。”
剑神唯一嫡传弟子的话,霍远香不得不信。
霍远香分析道:“是剑神他自己抽走、销毁了霍姥太君的第一封来信。这是剑神的秘密?”
夕篱见梅初雪不再说话,便反过去问霍远香:“这些霍家秘史和鬼故事,我二师兄听你说过么?”
“听过。”稍停了片刻,霍远香锐声问道,“宝夕篱,你是想说,宝庭芳是为我杀的那六个炼师?”
宝庭芳睡在霍远香与夕篱中间,睡得沉稳香甜。
夕篱笑:“我二师兄脑子转得是慢些,但他自有他的判断。不过,我二师兄向来怕鬼,你还偏给他说鬼故事,让他忘也忘不掉,这一点,你确实该对他负责。”
“我负他个鬼的责!”
霍远香又抠了一颗碎石子,掷过来,砸中夕篱肚皮。
这一回,梅初雪没有截住石子,帮夕篱反弹回去。
夕篱抓抓梅初雪的衣袖:“你怎么不帮我弹她啦?”
见梅初雪不应,夕篱顺着衣袖摸进去,抓住了梅初雪的指尖,微微摇了摇。
霍远香压低嗓音问:“梅初雪,他睡着啦?”
霍远香赶忙闭上嘴巴、闭紧双眼,将守夜重任交付出去:“宝夕篱,记得留半只鼻孔,莫睡死喽。”
夕篱“嘁”了半声,以示不满。
“你没睡着,我知道,你能听见我。”熟悉的声音,从指尖秘密地传来,“你还没给我说好梦呢!”
梅初雪勾了勾手指。
宝夕篱开心地笑出了声:“好梦。”
霍远香听见宝夕篱在那边一个人傻乐。
他必定不是在给我说好梦。那,还能有谁?不,莫要上他当。开口,就输了。随他发癫,即便他再说六声“好梦”,我也不在乎、我也听不见……霍远香心里这么想着,身体却朝宝庭芳那边挪了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