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淮自嘲般地轻声一笑,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已经忘了今晚自己饮下多少苦酒,辛辣滚烫的酒液沿着唇舌、经过心脏,一路划至他身体的深处,疯狂肆虐、叫嚣。
每多饮一点一滴,心中的失望、哀痛便多出三分。
美酒佳肴不再芬芳可口,全作愁肠百转,不可挽回。
谢织心稍一留心,即可注意到其失意伤痛之态,她心亦伤。
可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她眼睫轻抬,露出个淡然的笑:“今日陆大人前来,倒让你看了我们不少笑话。我不会喝酒,便以茶代酒,敬陆大人一杯。以往不谏,来者庶几,望大人日后前程璀璨,步步高升。
谢织心衣间金银丝线在烛光月色喜爱浮动流光,仿佛骤雨初歇下,曼妙的身姿掠影浮光,她雪白的手轻托起一杯温热的茶盏,定定地望向对面的陆淮。
一如当年城楼初见,他笑意横生,鲜衣锦缎。
“以往不谏,来者庶几……”
陆淮在心中反复念叨着这一句剜心之语。
她果然还是谢织心,果断、洒脱,一点不回头,也不会留予半分余地。
他爱的便是她不同寻常这份肆意张扬,即便身为笼中鸟,也绝不为自己的任何选择而后悔。可此时此刻,他多么希望,谢织心能扭捏一点、纠结一点,哪怕如涓埃之微,也能给他零星的希望。
若放在以前,谢织心无论做出什么决定,陆淮都愿意包容她、理解她,从不会为其恼怒,可到了现在,他心中的愤懑与怨恨如同塞得满满当当的火药,干枯的风一经吹动,他唯想指天质问。
为何命运如此戏弄,逼得有情之人分离。
没有了谢织心的来日,何来璀璨……
陆淮的杯子悬在半空,却久久无言。
谢织心眼角一滴泪将落未落,如同破碎的剔透珍珠。她的眼神几欲躲闪,最终仍坚定不移地凝望而来。
冷风簌簌而起,透过幽幽的月光,穿过薄薄的窗纱,落在眼底的泪影之中。
僵持不下。
“陆大人年少有为,何愁陆家将来无再起之日?这杯酒,我与拙荆同敬。”
顾云舟举杯,眸中落墨深深。
他话说得似是而非,可有一点,陆淮听得分明,若要陆家来日方长,这杯酒,他不喝也得喝。
陆淮闭了闭眼,仰面饮尽今夜最后一杯冷酒。
提杯相隔咫尺,落杯天涯陌路。
谢织心直至放下茶盏,脑中仍一片混沌。她知道,陆淮和她的从前彻底消散在了这盏浓醇的烈酒之中。
以往已不谏,来者不可追。
咽下喉中烈酒,陆淮的心脏如被烈火焚烧,清亮无暇的月光已经不再为他照耀。今日前来,原本意欲与顾云舟商议朝中要事,依他现下心如刀绞的昏沉状态,此事怕也议不成了。
随意聊过几句后,陆淮便以归京不久,府中事务繁多为由,匆匆离去。
谢织心默默凝望他远去的失意背影,恍惚之中,又见当年纵马长街的陆家公子,意气风发、快意潇洒。
她渐渐平静下去的心忽然抽痛一下,是不是自己害他今夜这般痛心?
奈何人在樊笼,身不由己。
廊下穿过三两清风,吹在谢织心的耳边,留下浅浅的银白月光,耳边的坠子上生出几分淡淡的凉意。
她默默跟在顾云舟身侧,不时抬头瞧一眼幽幽月色,不发一言。
“陆将军对你印象颇好。”
顾云舟的声音掺杂在夜风之中,缓缓渗入谢织心耳中。
她一时晃了神,半晌方才反应过来:“世子说笑了。”
刚刚一直牵挂在陆淮所在之前尘往事上,谢织心居然险些忘了,自己身边还有位最难糊弄的。他这么说,莫不是心里边怀疑了?
那时在宴席间,谢织心即隐隐发觉气氛诡异,或许念在陆家与敬王府两家的面子上,两方皆是隐而不发、视而不见。如今陆淮走了,他该问的总是要问清楚的。
顾云舟低眸扫了她一眼:“我不喜随意开玩笑,更不愿在这事上玩笑。陆淮看你的眼神,委实情深义重。”话音刚落,停下了脚步。
夜风骤然飞扬,吹起他暗纹丛生的衣袂。
谢织心轻轻抬起头,停下脚步之处,一株枝繁叶茂的桃树在月影下沉寂无声,悄无声息地立在长廊之外。
桃花已飘零殆尽,唯余满树的叶子将落未落,反落了三分凄凉萧索。
她心中的憋闷如反方向的枯叶疯长,站定脚步道:“世子不妨有话直说。”
顾云舟才一张唇,一点珍珠宝石般的光芒闪动一刹,沿着她微微开合的杏眼滑落腮边。
那是一滴沾染了月色银尘的眼泪。
她圆睁着泛红的眼睛,明亮的眼瞳中闪烁着哀怨的泪光,与她精致温和的眉眼相互映衬,如夜风绘成的画作,惹人怜爱。
顾云舟滞了滞,冷硬的目光停顿片刻。因烈酒而隐匿、酝酿在体内的燥热与冲动促使着他喉间滚过丝丝缕缕的闷热。
“我还什么都没说,你哭什么?”
“世子说得还不够吗?”谢织心也不知自己哪来的这诸多底气,忍泪质问道,“世子问这话,不就是在怀疑妾身和陆大人的关系?”
人心里或多或少都藏着秘密,可她想不明白,受困其中的是她,遭人非议、受尽怀疑的为何还是她?
这么许久过去了,顾云舟的信任仍然这般轻描淡写,说收眨眼就收了回去。
可笑,可悲。
他的目光逼视而来,激起谢织心身上的阵阵凉意,可她仍然不卑不亢地与之对望。她当初已然打定主意和过去、和陆淮道别,就从未想过要背叛顾云舟。就算自己心存算计与利用,若要日后长久,她亦不会轻易再回头。
“妾身已经嫁给世子了,便算是敬王府的人。世子大可放心,妾身不屑做背信弃义之人,更何况,这桩婚事,乃是圣上钦定,妾还想多活两年,怎会冒欺君之险?”
顾云舟冷冷地凝视,脚步缓缓逼近,谢织心躲避不及,只能亦步亦趋地后退,一直退到了紧闭的纱窗前,纤薄的脊背虚贴在紫檀木的窗格之间。
“我发现,你现在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顾云舟一抬手,符亭领着众人退散。
他的手臂虚倚在树影依稀的白色墙面上,晦暗的目光上下流连,蒙上一层夜色的尘。
谢织心整个人都被困在了他与方正的窗格之间,他的呼吸绵延着浅淡的酒气,灼热地扫荡在她的耳垂边缘。
“我问一句,你十句就顶上来了。”
他的手指泛起温热,勾起谢织心鬓边的几缕发丝。言语中些微不耐,眸中止不住的暗色翻涌。
陆淮那点心思,压根就不值得他分心在乎。可有一点,谢织心说得很合他心意,哪怕情意靠不住,还有逃不过的命数。
倘若谢家人想要活命,谢织心这辈子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不能,也不敢。
顾云舟骨节分明的手自她鬓边流连至她粉白的腮边,骤然一顿,捏住她两侧柔软的脸颊,迫使她直视他直白的目光。
“世子又想要如何?难道要像上次一样,再行逼问妾身?若是如此,妾身还是那句话,妾身没做过的事就是没做过,世子就是现在掐死我,我也不认。”
她一双乌黑的柳眉微微蹙起,眸中泪光星星点点地颤动,粉嫩的唇有一小半掩藏在她纯白的贝齿之下,一脸的倔强,好像被逼急的炸毛兔子,虽然害怕得心尖发抖,却随时随地都准备好了要反咬一口。
她这副模样,比之平时,更为可爱。
顾云舟的鼻尖在她耳边蹭动少顷,细腻的肌肤上弥漫着浅淡的脂粉香气,仿佛安静的芙蓉花初绽,安抚着人躁动不安的心。
彼时,若说他没有问罪的意思,自然是假的,可此时此刻,他更愿意相信,这一切,归根结底,都是陆淮一厢情愿。
生平头一次,顾云舟不再受深重疑心的驱使,只是淡淡地勾起唇角,幽深的眸光停留在谢织心轻启的唇间。
滚烫的酒意混合着血气翻涌过他四肢百骸,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就大了起来,给谢织心圆圆的脸颊捏成了个半扁的白馒头。
谢织心心里边还怒火难平,钳制在脸上的手指力气一重,肤上酸痛愈发明显,话说出来也嘟嘟囔囔听不清楚。
“世子……你轻点……”
她嘴巴一扁,抬眸正对上顾云舟暗沉中稍显混沌的眼眸。
他身上的酒气一经发散,比起之前炽烈浓郁不少。她那会子的注意力多在陆淮身上,倒未发觉,顾云舟的杯盏酒满几何。
结合他今晚的种种古怪行径,谢织心不由得问道:“世子,你醉了吗?”
顾云舟只是盯着她不说话,手指反复揉捏着她脸颊上粉嫩细腻的皮肤。
虽说被人当面团子捏来捏去的感觉不太好,可顾云舟确确实实没再关心她与陆淮一事,反而把目光停留在这无关紧要之处。
谢织心默默在心里舒了口气,估摸着是酒劲上来了,也记不清自己之前道过何事了。
罢了,明日他若问起,再想法子便是,不过话又说回来,她虽寄人篱下,总不能回回吃气。
难得顾云舟酒醉不清醒,此处又只有他二人,不如……
谢织心大着胆子,掰开他的手,清了清嗓子道:“世子还认得我吧?”
顾云舟愣了下,他不过是酒醉得有些头晕不愿说话,怎么就成了万事不明白的愚钝之人了?
他冷冷瞥了对方一眼,懒得搭理。
此等反应正中谢织心下怀,威风凛凛的世子爷终于算是落到她手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