瞭望台上,萧定景裹着狐裘大氅,仰首望向天际弯月。
曾经意气风发的世家公子,如今面色惨白,眸色幽暗。即便锦绣华服如往日,也遮不住一身的阴郁气息。
只见他漠然坐在轮椅上,指节轻叩扶手,身后亲卫肃然而立,俯首低声汇报着。
虽是一站一坐,亲卫却被气势压得抬不起头,颈后寒毛竖起,冷汗早已浸透里衣,久久未听到回复,也不敢抬头询问。
气氛凝固许久,才听到一道沙哑粗糙的声音传来:
“所以,宁采臣逃出兰若寺,是那道士所救,与狐妖无关?”
亲卫单膝触地,沉声应道:“是,太守已命人查证属实。”他顿了顿,斟酌词句后说道:
“方才,太守于中军帐前设下晚宴,招待那燕道长,以及安抚火灾扰动的人心。”
“谁知那燕道长生性轻狂,竟当众掐诀念咒,幻化出一群夜叉小鬼,生的青面獠牙,专门追着慧明高僧,逼得高僧满帐奔逃,连袈裟都被扯破了半幅。
燕道长却倚柱大笑,拍手称快,说真是下酒的好戏。
追逐间帐中酒水四洒,随行文武狼狈失仪,场面荒唐。故而当宁采臣提出会试将近,欲要与燕道长启程时,太守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如今想来已在收拾行装,二人竟然是连几个时辰都等不得,连夜要走。”
萧定景挥了挥手,示意让亲卫退下,轮椅上的身影向后仰靠,合眼休憩似乎有些疲惫,眉心皱痕不消。
忽听下方声响传来,正是程破虏从瞭望台下路过,即便夜半也仍身穿黑皮镶铁片札甲,赤红腰带上数枚狼牙相撞,声音清越。
萧定景垂眸望去,只见素来冷峻的程破虏今夜竟眉眼舒展。对方抬头见他独坐轮椅,高楼赏月,主动停下脚步,问道:
“定景,你一向尚华服爱珍宝,可知是云锦还是苏缎更好,适合拿做靴子?”
并不等人回答,程破虏便绿眸微眯,似在回忆道:“他皮肤娇贵,还是拿苏缎柔软做内衬,云锦华贵做外饰。”
萧定景看着这往日里野狼般狠戾的杀神,此刻竟如得了肉骨头的家犬般,语气满足,他不由得别过脸去,面露嫌弃。
这般情状萧定景再熟悉不过,不过是情窦初开,在向心上人摇尾乞怜罢了,他也经历过这种时光。
看着塔楼下的身影,萧定景唇角泛起一丝讥诮,不禁心中不屑,当初他赠与自己心上人的,可不会选靴子这等破烂,而是南海明珠,昆仑雪玉,才配得上。
转眼想到如今处境,自己陈兵兰若寺外,和寺内妖鬼已是剑拔弩张之势,哪还有闲情品评他人风月。
“回帐。”
他漠然合眼,身下轮椅碾过沙地发出细碎声响,像是把方才那点鲜活情绪也一并碾碎了。
程破虏一人驻足明月下,见萧定景不语离去,倒也面色不变。
他纵身跃上瞭望台,立于方才轮椅停驻之处。仰首望月,狼眸中映着那轮清辉,低声道:
“这月色醉人,难怪义弟喜欢,就连我,也想要揽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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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定景回到帅帐,烛火摇曳间,想到昔日和聂雪回在金山脚下度过的那段快意时光。
他们抛开烦人的卫兵仆从,尽情纵马山野间,渴了便摘枝头野果分食,累了便随意躺倒在荒野草丛中。
那时皎白玉盘下,平野上草海翻涌如浪,万千流萤自草丛间浮起,萧定景仰躺其中,胸膛因纵马尚在剧烈起伏,锦衣微湿,贴出少年锻炼得宜的肌肉线条。
片刻后萧定景侧过身来,以手撑头,轻轻拨开两人之间摇曳的芒草,露出聂雪回月光下柔和的面容,眼中清澈爱意再也拦截不住,流泻而出。
只见聂雪回一身雪绡锦衣,在草海上铺展开来,似霜花悄然开放,鼻尖一点红痣,在满天流萤中莫名缠绵。
萧定景胸腔里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几乎要撞碎肋骨。见那人浅淡目光只顾追逐着萤火明灭,不由伸手遮住那双眼眸,感受着手中睫毛轻扫的痒意说道:
“为什么不看我?”
虽是抱怨,但是萧定景右脸酒窝却深深陷落,只觉得此刻光阴如蜜,将他从此溺毙其中。
时移景换,萧定景再想起当时情景,都觉得雪回身上幽香似在鼻尖,惹人沉醉。
他倏然惊醒,不是错觉,的的确确是雪回身上的夜昙花香,正是方才从程破虏身上嗅到的气息,只是他刚才心思杂乱未反应过来罢了。
萧定景不顾自己虚弱身体,猛然想要起身。他手指死死扣住扶手,手背上青筋暴突,却终究无力支撑,重重跌回轮椅中。
他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的声音嘶哑阴沉,宛如地狱恶鬼索命般森然可怖。
“程...破虏,好......好一个义兄!”
萧定景带人赶到程破虏帐前,却听卫兵禀报人不在帐中,已经前往辕门,送别宁采臣和燕绛两人。
几经奔波下,萧定景只觉胸口似要炸裂开来,眼前阵阵发黑,喉间涌上一股腥甜。
他死死攥住轮椅扶手,指节泛白,恨声喝道:
“快,带我去辕门!”
待他赶到之时,辕门前只剩程破虏一人勒马而立,萧定景的轮椅碾过沙尘,两人目光相撞间,似有刀光剑影,争锋相对。
“你来晚了,他已经走了。”程破虏轻抚身下爱马鬃毛,身上玄铁盔甲透着寒光,腰间狼牙在夜风中交击出清脆声响。
程破虏顿了顿,拍马上前,俯身在萧定景耳边轻声说道:
“定景,你越是这般在意,太守便越不允许,萧家独子与妖物再有牵扯。”
“今日放行,本就是太守默许。”
程破虏起身扬鞭归去,那暗藏恶意的冷漠声音,却还留在萧定景耳边:“小少爷,别再耍些孩童手段了。”
萧定景瞳孔紧缩,终于明悟,缓缓抬头环视周围护卫,原来那禀报时的迟疑,那绕远的营帐路线,那总慢半拍的引路,皆是父亲精心设计,使得他步步错过。
怒火中烧下,萧定景却是眼中狠厉更深,骤然拔出袖中鎏金匕首,吻住颈间威胁身旁亲卫道:
“下马,扶我上去。”
亲卫统领脸色剧变,正要动作,却见那匕首又深陷一分。脖颈间鲜血直流,染红衣襟一片,众人不由得呼吸一滞。
“照做!”统领咬牙喝道,暗地里打了个手势,让人前往太守帐中报信。
见萧定景被扶上马背时,双腿无力地垂在马鞍两侧。亲卫们交换着眼色,心想他如今情况,纵使上了马又能如何?
却见萧定景上马后,俯身抱住马头,却是阴森一笑,狠狠将匕首刺入战马身侧,战马受惊之下,飞奔向着辕门之外而去。
众军士连忙驾马追赶,但前马受伤之下,双目赤红发狂奔驰,竟是一时难以追上。
萧定景双手紧箍马首,随着马匹地奔跑动作,下身无力之下他的身躯被高高抛起,整个人就像狂涛中的一叶扁舟,随时可能被甩下马背。
在又一次剧烈的颠簸中,他猛地俯身,狠狠咬住一缕马鬃。混合着血腥味的鬃毛塞满口腔,涎水混着血丝从嘴角溢出。
双手指甲早已劈裂,却仍死死抠进马颈的筋肉里,硬生生把自己固定在马上。
身后追兵的马蹄声渐渐逼近。萧定景眼中血丝爆开,表情狠厉,竟是举起匕首再次狠狠扎向身下马匹。
马匹似是痛极,嘶叫凄厉,前蹄腾空,马身几乎直立而起。萧定景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如断线风筝被甩向半空。
萧定景不由得咬紧牙关,面露绝望。就在他即将坠地的刹那,天地骤然凝滞。
身后嘈杂声响如潮水般退去,萧定景怔然抬头,只见天边那弯残月竟在眼前徐徐圆满,化作一轮温润玉盘,洒下皎洁清辉。
一条蓬松雪白的狐尾自月中舒卷而来,轻柔地托住他下坠的身躯。然后将他揽至,他心心念念已久的人身侧。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
那人叹息般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带着他魂牵梦萦的夜昙香气。
萧定景躺在那雪衣怀抱中,抬头见周围芒草丛中,萤火流光飞舞间,映亮身下人衣袂间银线暗纹,腕间雪白肌肤泛着珍珠光泽。
温柔月色下,那张绝色容颜与记忆里分毫不差,眼前景象与旧日场景,渐渐重合,仿佛这段日子的痛苦嫉恨才是一场幻梦。
萧定景缓缓抬手,指尖染着血尘,轻轻掩住狐妖琥珀色眼眸。动作间满是血污的织金锦衣,蹭脏身下雪白衣角。
见到如此场景,萧定景却是咧嘴一笑,右脸酒窝深深,仿佛仍是当日,见到心上人便显露稚气的少年。
萧定景感受着掌心下狐妖轻颤的睫毛,那温顺的姿态却让他心中恶意更甚。他骤然暴起,如饿虎般将狐妖压进芒草丛中,森白牙齿向那雪白颈间狠狠咬去。
赤红鲜血混合着泪珠从相拥两人之间滚下,只听有人含糊哭道:
“你怎么不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