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洛苒和林先辰,你们两个跟我来办公室一趟。哦对,带上你们两个的数学作业。”下课后半分钟,数学老师在走出教室前叫了我和林先辰,年过五旬,算得上是半个小老头了,瘦骨嶙峋的脊背隔着单薄衬衣凸起,他微微佝偻着,看向我俩的目光是无奈的、带着责怪的。他眼神示意我和林先辰跟上,余下的未尽之话融进他眉心的皱纹里。
我仰头叹了口气,桌面上摊开摆着我和林先辰满是红叉的数学作业。林先辰倒嬉皮笑脸,笑哈哈地站起身来:“要挨骂咯。”
“谁让你错得那么离谱。”
“我不会嘛,谁让你照着全抄的。”
我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互呛,拖着脚步跟在数学老师身后。隔壁班的老师正巧也出教室,那是个年轻貌美的女老师,扎着又高又利落的高马尾,柔顺的头发垂在她后颈,一身严肃的西装衣裙,高跟鞋踩得哒哒响。她出了门,碰见数学老师,目光自上而下微微一动,又轻鞠躬退到了数学老师右侧后方,高马尾随着她的脚步晃来晃去。
好有力量感的女孩子,我的目光也随着她荡漾着的马尾尖端摇啊摇。她看着才二十岁上下,对比上一世我死去的年纪,她对我来说也是个孩子,但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自内而外的精明能干比得上三个我。
感觉自己三十年白活了。我感慨地叹了口气。
林先辰问:“干嘛,你暗恋隔壁的陈老师啊?”
我瘪瘪嘴:“不信谣不传谣。”
那位姓陈的女老师忽然回过头来,黑框眼镜后的目光炯炯,像一把开了刃的刀,叫人见了一颤,吓得我和林先辰猛地低下头移开了视线。幸好她并不是因为听见我们的碎碎念才回的头,她只是短暂地顿了一下脚步,高跟鞋哒的一声停了两秒:“悠枋,走快点。”
我和林先辰无声回头,才发现我俩身后还跟着一个身形矮小的小女生,她怯生生地垂着脑袋,听到陈老师叫自己将脑袋埋得更低了。她留着一头乖巧的妹妹头,低着头时只能瞧见她头顶柔软的发旋,以及她憋得通红的、鼓鼓的脸颊。她小小的,比我还矮半个脑袋,怀中抱着一大摞书,缩着肩膀像受了惊的小鹿似的。
我放慢步伐向一侧让开一点空隙,林先辰也默契地让开,那小姑娘怀抱着书低头放快了步子从我俩中间挤过去,我听见她细如蚊蝇的道谢,还有颤抖不已的尾音。
数学老师的声音从前面传来:“你们两个也放快点,慢吞吞的做什么。”
我紧忙加快了脚步,悠悠地跟在那位小姑娘身后。
“哎。”我低声问林先辰,“你认识那个女生吗?”
林先辰抬头看了一眼,摇了摇头:“不认识,怎么了?”
“眼熟。”我咂咂嘴。刚刚那个女孩子低头的一瞬间,我心中忽然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即视感,我肯定是在哪里见到过这张脸,而且持续时间还不短——我曾经有一段时间,一直能看见她那张脸,时间长到深深印在我的记忆里。可我不认识她,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这种熟悉和面对同班同学时的熟悉不一样。
高中毕业十三年,我早就忘记了班里大部分人的名字,就算记得我也得在脑子里搜索很久,才能让名字和记忆中的脸、声音对上号。我认识他们,只是短暂忘记了,我能看着他们的脸回忆起他们的声音、习惯以及部分相关的事件。
可那个女孩不一样,我绝对见过她,但我没有接触过她。我想不起有关于她的任何事情,她的声音于我而言很陌生,我也回忆不起鲜活的她,她在我的记忆里就好像是一副没有血色的照片,无色、无声、连表情都很单一。
林先辰悄悄地问:“你连我们班的人都不认识,还能眼熟隔壁班的?”
我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一进入教师办公室,门外走廊上嬉笑打闹的声音一瞬间被门隔绝,只听到闷闷的声音以及办公室内空调轰轰作响。不知道为什么,教师办公室里常年都会有一股甜丝丝的清爽的味道,像融化的薄荷糖,轻飘飘的,但一闻到就会有一股紧张感,让人放松不下来。
数学老师靠坐在椅子上,将全身压在沙发椅上,伸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拧开灌了两大口水。然后压着嗓子咳嗽一声,沉吟着翻开我和林先辰的作业本,时不时抬眼看看我俩。
好久好久,他终于开口了:“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回事,谁抄谁的。”
“我抄他的。”我眼疾口快,“对不起老师,我不应该图快选择这种方式的,绝对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大概是没想到抄作业的人是我,数学老师瞪大眼睛看了看我,又对上我确实满是诚恳的目光,他无可奈何地长长叹了口气。
“别怪老师管太多啊,你们已经高二了,你们俩的成绩也不是班上最差的,你看看班里那几个每次考试十分二十分的谁管他们?老师不希望你们把青春搭进去,能理解老师吗?”他又抿了一口水,哈了一声,“有不会的,来问、来学,我一天都在这里,只要我没课,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别去抄,明白吗?”
我低下头:“好的,谢谢老师。”
“还有你,林先辰。”数学老师又转向林先辰,正沾沾自喜偷摸乐的林先辰被点了名,瞬间将身子站直,数学老师指着他,“你这个错的地方实在是不应该,太离谱了,太离谱了啊你。”
林先辰低下头:“对不起老师……”
现在轮到我笑了。
这头刚被训完,那头传来女孩子细细的哭声,我循着声音看去,刚刚那位被叫做悠枋的女孩子正捂着脸低头哭泣,陈老师起身将她揽入怀中。她们低声说着什么,我隐约听见“我去和你父母说”“别哭”“没事的”“别害怕”之类的字眼,她哭起来也埋着脸,声音压抑着,只有肩膀在剧烈抖动。
林先辰似乎也注意到了,侧头去看。
我们走出办公室时,那女孩还在里头哭,关上门时我看见数学老师也起身去安慰。我站在办公室门前,始终觉得那股即视感很浓烈,总觉得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但我无论怎么努力也想不起来一点,脑子里只有那个女孩子微微笑着的脸,我明明没见过她露出这样的表情,但她的这张笑脸却在我的记忆中挥之不去。
“你还在想什么?”林先辰见我站着不动,也跟着站着不动。
我摸摸下巴:“我肯定在哪里见过她,但我想不起来了。”
“那个女生吗?她就在隔壁班,肯定会时不时遇见吧。”
“不对,不是这个。”我斜了林先辰一眼,“总感觉忘记了什么。”
说话间走廊上迎面走来一男一女,他们不是学生,面部棱角分明而锋利。男人穿着称身的西装,平整的肩头将西装服衬得板正匀称,那张严肃的脸上被时光刻下浅浅皱纹,将他眉间的愠怒印得更深。女人一袭艳红色贴身旗袍,旗袍上的花纹华贵,仿佛镀了一层金,纵使她看着已经不再年轻,但她的气势仍然压迫感十足,半掌长的恨天高她踏着时眼睛也不眨一下。
上一世我曾见过不少这样的富人家,工作需要时也得和这样的人面对面交涉,他们通常都抿着笑意,谈吐与举止都温柔,总拿那双笑着的、但浑浊不清的眼睛看人。他们说话时总不紧不慢,每一个动作都精致得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偶尔他们也会和我这样的人谈笑,但他们温和语气下深刻的冷漠是藏不住的。
他们的温良和教养是被金钱养出来的天性,他们的野心与高傲也是。
我很讨厌遇见这样的人,也不想和这些人打交道。那种富华的金钱味让我犯恶心,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时,我闻到一种奢饰香水的味道,很香,但我干呕出了声。回头看去,他们已经进了办公室,关上门前我看见那个女人睨了我一眼,轻蔑的、带着嘲笑意味的。
林先辰拍拍我肩膀:“要上课了,快回去吧。”
“你先回去。”我转身趴上办公室的门,轻悄悄地打开一道缝,“我再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