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高级牛排馆门口。

气温逐渐转凉。晚上，秋风四起，带来一丝寒意，让人有些瑟瑟发抖。

孙婉清站在门口，正心急如焚地四处张望。

她已经在门口站了半个多小时。

她穿着黑色高跟鞋，缩在卡其色的风衣里，裸露的小腿在冷空气中打着颤。孙婉清给儿子发了十几条微信，又打了好几通电话，却始终没得到回复。

过了半晌，许子默终于出现了。孙婉清一眼认出儿子的身影，脸上绽放出喜悦的笑容，激动地向他挥手。

许子默双手插兜，不紧不慢地走过来。

“儿子，好久没见到妈妈了吧？又变帅了！快，让妈妈看看！”孙婉清伸手要去碰他，却被躲开。

“进去吧。”许子默语气平淡，没看她一眼，径直走进牛排馆。孙婉清急忙跟上。

餐桌上，两人翻看着菜单，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这时，服务员走过来询问点餐。

孙婉清率先开口：“我要一个菲力牛排，五分熟。给他来一个肋眼牛排，全熟。”

孙婉清知道儿子最喜欢吃肥瘦相间的肋眼。

“等等。”许子默打断正在记录的服务员，“我要五分熟。”

孙婉清疑惑地问：“你不是一直吃全熟的吗？”

“那是小时候。现在我都长大了，能吃生一点的了。”

“啊，原来如此。我都不知道。”

许子默冷哼一声：“你没在我身边，怎么可能知道。”

孙婉清微微一怔，随即低下头，视线躲闪，脸上露出了羞愧的神情。

这顿饭吃得异常安静。一开始，孙婉清还尝试找着各种话题，分享她在南非的所见所闻，然而，许子默一点也不感兴趣，对她爱答不理，一直埋头吃饭，就像他们每次通电话那样沉默寡言。

他的脸色从头至尾都是冷冰冰的，带着瘆人的疏离，完全没有母子间的随意和亲密。许子默仿佛在他和孙婉清之间建立了一道无法冲破的围墙，拒她于千里之外。

草草地吃完饭后，孙婉清付了钱，许子默就说他要走了。

“别啊，妈妈还没给你礼物呢。”

“那你快给。”

“等一下嘛，妈妈好不容易来一趟沐阳，你再多陪我一会儿呗。”孙婉清拉起他的胳膊往前走。

“你要带我去哪？”许子默不耐烦地说。

“陪妈妈散散步，消消食。”

说着，他们来到了一座喷泉边。

孙婉清故作神秘地从包里掏出一个小袋子：“猜！妈妈给你从南非带了什么礼物？”

“不想猜。”

孙婉清坚持让他打开看看。许子默接过去一看，发现是一对精致的大象木雕。

“喜欢吗？”她满脸期待地问。

许子默嗤笑一声：“幼稚。”

“你不是最喜欢大象吗？”

许子默抬起眼皮，刻意加重语调，字句如鼓声一点点敲击：“那也是小时候了。”

“哦。”孙婉清垂下眼眸，表情惘然，那模样显得极其可怜。

许子默看着她，莫名动了一丝恻隐之心：“这个我收下了，但以后你去哪都不用给我带礼物了，毕竟你也不知道我喜欢什么。”说着，将袋子装进了书包。

孙婉清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下，突然低声说道：“儿子，对不起。”

许子默的手停顿了一下，目光瞥向她，语气漠然：“你对不起我什么了？”

“对不起，我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所以呢？”

“我想尽可能地来弥补你。”

“弥补？”许子默不屑地笑一声，眼神冰冷如刀，“不需要。你们当初整那些事儿的时候也没考虑过我的感受。现在想起弥补我来了？”

“我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孙婉清的眼圈泛红，声音里含着泪，“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活在愧疚里。儿子，你就给妈妈一个弥补的机会，好吗？”

许子默斜着看了她一眼，语气毫不留情：“你们对我的伤害已经造成了，我是不会原谅你们的。”他抬头看着天自嘲，“我曾经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结果到头来，发现这一切不过是一场梦。是我太自我感动了。”

“儿子，你要相信，我和你爸爸曾经都为守护这个家而努力过。当初结婚，我们根本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但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是吗？你们离婚后各自过得潇洒，可为什么要我来承担一切？这对我公平吗？我又做错了什么？我一直以为自己生活在的那个美好世界，是你们亲手把它给毁了。”许子默怨恨地说道。

孙婉清欲言又止，经过一番挣扎后，只叹出三个字：“对不起。”

她的目光逐渐暗淡，回忆涌上心头，表情痛苦而复杂。她轻声道：“我当初跟你爸离婚，也是万不得已。妈妈当时，真的很难……”

母子俩站在喷泉池旁。泉水突突地往上冒，像是在和天空倾诉着无法言说的心事。他们之间的误会太深了。这口泉水仿佛是两人各自情绪的化身，是许子默心里的悲愤，也是孙婉清心头的泪和委屈。

许子默看着眼前楚楚可怜的女人，鼻子一酸，哽咽着问道：“妈，你爱过我吗？”

孙婉清听到后立马抬头，眼泪汪汪地说：“我当然爱了！自己的孩子怎么会不爱呢？”

听到儿子问出这个问题，她心都要碎了。

“那你当时为什么要一走了之？”

“我......”

“你把我一个人扔在沐阳，我爸另娶，还生了个儿子。我每次看到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的样子就犯恶心。我多少次想去找你，想跟你到黎云去生活，你有理过我吗？有在意过我吗？”

孙婉清泣不成声，但仍努力解释道：“对不起，儿子，那个时候，妈妈的事业刚刚起步，跟你爸离婚后到了新城市，我不再是家庭主妇，一切都要从头开始，要为自己的生计打拼。我当时每天都处于崩溃边缘，连自己都要养不活了，根本没资格开口让你过来跟我一起住。我天真地以为你跟着你爸是最好的选择，起码有生活保障，但没想到你当时的处境是那么得艰难，是我疏忽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无论如何，我都一定把你接过来。”

许子默的泪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他从没听妈妈讲过她初到黎云时的艰辛。他看到的一直是她光鲜亮丽的外表和四处游玩的潇洒。

为什么妈妈当时那么苦却从来不跟他说？

每次给他打电话都装的像个没事人一样，嬉笑着满口讨好。

他还以为她一个人在黎云过得很好......

要是他知道真实情况，他肯定......

他恨。

他恨自己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能做。

心念至此，一股强烈的愤怒感翻涌而起。他泪眼婆娑地质问道：“你们到底把我当什么了？为什么总要擅自帮我做决定？为什么你们大人都这么自私？”

孙婉清泪流不止，伸手去抓他的胳膊，恳求道：“子默，是妈妈太自以为是了，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好吗？”

许子默扫了一眼孙婉清光鲜亮丽的打扮，俨然一副事业女强人的形象。他攥紧拳头，甩开她的手，说：“既然你当初决定放弃我，现在也过上了你想要的生活，就请你从此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麻烦你，不要再来打扰我！”

说完，他背过身，擦掉眼泪，一路狂奔而去。

“儿子！”孙婉清痛苦地呼喊着，声音破碎在风中。

许子默没有回头。

孙婉清望着他绝情离去的背影，满腔的委屈压得她快要窒息。

儿子，妈妈从来都没有放弃过你，从来没有。当初离开你是迫不得已。妈妈那个时候真的太难太难了。

你什么时候才愿意尝试理解一下妈妈呢？

许子默发了疯地跑着，没有目的，没有尽头，眼泪横飞，仿佛要将心中多年的委屈全部发泄、呐喊，嘶吼出来。

他跑了好久，来到一处公园。

晚上，这里空无一人，十分安静。他似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四肢发软，脚步拖沓地走在草地上。

地上有个小坑，许子默没注意到，被一下绊倒在地。他无力爬起，头埋进掌心，开始低声啜泣。此刻，他就像一个绝望无助的小孩，就像三年前妈妈抛下他后，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哭那样。

良久，哭声渐歇。许子默的心情平静下来，翻了个身，筋疲力尽地躺在草地上，茫然地望着天空。

今晚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明月安静地高高挂着。这片苍穹，正如他内心的投影，空荡而孤寂。

就在他发愣之际，一阵钢琴声忽然从身后传来。

许子默被吸引地坐了起来。

那是肖邦的《降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

许子默没听过，但轻松欢快的旋律让他的眉头不自觉慢慢舒展开来。

跳动的音符仿佛让周围的世界变得可爱活泼。他聆听着，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弹到中间时，曲调突然变得滑稽起来。轻快的音符像是一群欢蹦乱跳的小丑，跳跃着穿过舞台。琴键间的快速跳跃和变化，宛如一场欢乐的喜剧表演。

许子默仿佛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感染，沉重的心情随着肖邦的旋律，逐渐变得轻盈。

听着听着，他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随即愣住，扬起的嘴角僵在空中，对自己的这种情绪转变感到十分意外。

他眨了眨眼，看向周围。

夜色静谧，风掠过草地，带起一片萧萧的落叶声，格外温柔。

他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好像也没他想得那么差劲嘛。

琴声渐歇，许子默从悲伤的情绪中彻底走出来。

弹琴人没有停顿，直接开始弹奏下一首曲子。

许子默有些好奇，背起书包顺着琴声方向走去。

他穿过一排树，走出公园。隔着柏油马路，一栋粉色的小洋房映入眼帘。

一楼的灯亮着，透过半开的落地窗，隐约可以看到一个身穿白裙的女孩在弹琴。

她微低着头坐在钢琴前，神情专注，手指在琴键上舞动，身体轻轻摇晃着，仿佛与钢琴融为了一体。

琴声依旧很欢快。许子默眯着眼，想看清弹琴者的脸，但由于近视，眼前一片模糊。他想一探究竟，于是穿过了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