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去了一夜,安煜怀已经无法安然入睡了…
身在瀛国赐予的这一座囚禁他、困住他热血的宅邸,他曾无数次这样眺望过星空,但没有一次同今夜这般激动。
想起初入瀛国时,身为质子,与瀛国公室的人而言,自己就同奴隶一般,在瀛国的四年里,有两年半,他是在矿场度过的。
后来芈浔教他,从此在瀛国,要做一个无能纨绔,那夜,他大醉一场,却清醒得很。
他第一次跪在瀛国的大地上,却是在对着安陵故土的方向,他说:“让安陵的先祖们…”
“看着煜怀,忍辱吧…”
他以手掩面,试图掩盖夺眶而出的泪水,而今夜,他同样在瀛国的土地上跪下,他发誓,这是他最后一次跪在瀛国的土地。
一样是对着天,可心境与那一夜已完全不同。
安煜怀深吸一口气,看着自己的双手,指纹已不太清晰,这是在矿场留下的耻辱,他还是没能忍住眼中的热忱,干脆便也不再忍。
“让先祖们睁开眼,看着煜怀,回家吧。”
在不远处的芈浔看着他起誓,想起当年在安陵岐山下,二人初见,芈浔敬佩他少年之志,今夜,仿佛是听见了岐山下的第二次凤鸣。
初升的旭日照射在瀛国的大地上,是鼓乐的声响震碎了安宁。
瀛宫内外已是一片繁忙,宫门大开,红毯自宫门延伸至阙京城外,两旁站立着身着华丽甲胄的瀛军士兵,他们手持长矛,表情却十分肃穆。
宫殿之内,太子身着华服,正牵着一位他并不熟悉的妹妹缓缓走出,她头戴金钗玉饰,面若桃花,也难□□露出一丝离家的不舍。
“太子哥哥。”六公主忽然开口。
萧玄烨看着她,只听见她说:“妹妹此一去,定会做好瀛国公主的责任,以护瀛与西境邦交安宁。”
他没想到这个妹妹会如此说,她还那么小,才十五,却已经清楚明白了作为一国公主的责任。
阿里木也穿着中原的喜服,上前来迎:“放心吧,小王,会照顾好你妹妹的。”
说着,阿里木看了眼他挑中的新娘。
“王子的为人,我自然是放心的。”
于是,他将六公主的手递交到了阿里木手里。
随着仪式进行,公主乘坐着马车,由一万人马,随西境兵将护送,踏上了前往西境的旅程。
马车外,百姓们纷纷驻足观看,议论纷纷,对这位即将成为他国王后的瀛国公主充满了好奇。
有的说公主高义,有的祝她在西境得意。
萧玄烨一人独站在长阶上,看着新人离去,阙京的天,便马上要变了。
待和亲的队伍全部出了城,陆长泽早在城门外严阵以待,当即下令锁住城门。
醉心楼仍在开张,便有人暗中埋伏,另一队人马则将安煜怀的府邸团团围住,而他此刻正在送别六公主的百官中。
萧玄烨依旧居高临下,与人群中的安煜怀遥遥相望,从前这个人见了自己都是一幅谨小慎微的模样,如今却抬起了胸膛,朝自己回笑一下。
他望着底下这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脱离原本的轨道,变数在哪?
忽然,人群中,安煜怀起身了…
另一边,在后方布置的谢千弦却迎面碰到了一人,竟是沈遇!
“沈大人?”谢千弦心中疑惑,依旧做全了礼数,便问:“此刻,大人不该在城楼么?”
沈遇只是简单回了句:“方才布置好巡防,这便去了。”
说完,他便匆匆离去,错身那一刻,因着二人站得近,谢千弦余光瞥见他的手掌,这才发现,沈遇的十指,太过光滑,竟似全无指纹。
谢千弦一边挪着脚,一边在心里沉思,一个人若是全无指纹,必是手指上的表皮时常脱落留下的毛病,这可是双手不得空的奴隶身上才会有的。
沈遇从前,竟是奴籍么?
瀛国的奴隶,都被发配到各个矿场,因为经年累月地挖矿,又要用双手将矿石搬出,手指被划伤也不能休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终使他们的双手失去了指纹…
矿场,安煜怀,可也是在矿场待过的…
他被脑子里这个想法惊到,但想起他初来瀛国被押入诏狱的那次,沈遇说第二天会有人来带走自己,结果带走自己的不是殷闻礼,而是晏殊。
他从前以为这是殷闻礼的计划,可如今,脑子里却忽然出现了一个人名,沈遇不能和晏殊有交集,但同在阙京,还有一人可以!
沈遇此时还在自己身后,谢千弦不敢表现出慌乱,但下一刻,一记手刃毫无预兆地落在了他肩颈上,他吃痛一声,当即没了意识。
沈遇小心环顾了一周,没人在周围,视线再落回到这个人身上,其实,按常理,他该杀了谢千弦永绝后患,可是,那个人,不会希望自己这么做的。
沈遇叹了口气,“你该庆幸,你是他的师弟。”
远在洛邑,这曾承载着周王室数百年辉煌与沧桑的古都,在王都东迁后,再次迎来了诸侯聚首的盛况。
此次,非为征伐,亦非朝觐,而是瀛君与齐公,两位雄踞一方的霸主,在此共襄“相王”大典,既是彼此承认对方为王,便也意味着这战国,真是四王并立,与周天子分庭抗礼。
洛邑城内已是张灯结彩,宫阙间回荡着编钟与琴瑟的悠扬乐声,周室虽已势微,可天子仍是天子,无实权,可仍是王权的象征,其百年传承的礼仪依旧庄重。
瀛君与齐公,瀛为右,齐为左,各自率领着由精锐武士组成的卫队和文武百官,分别从东西两门而入,步入王宫广场。
“吉时已到,恭请齐公,瀛君登台!”
编乐再度响起,齐公满脸喜色,今日过后,便是齐王!
瀛君与其不同,他年岁大了,喜怒不形于色,这一顶王冠戴上,是其东出大计的伊始。
两人齐步登上高台,按照周礼,诸侯相见,需行三揖三让之礼,礼毕,双双面对祭祀台跪下。
周室寺人分别给两人戴上十二旒冠冕,便高呼:“周室特使,昭文君登台!”
此时的昭文君姗姗来迟,正一路小跑着赶来,齐公跪等一会儿,便有些不满。
昭文君这才跑上台来,差着最后两步台阶时,从身后的寺人手里接过承载着胙肉的礼盘,脸上挂着笑:“诸位久等,天子胙,这便来了。”
他端着礼盘靠近,齐公只是轻飘飘瞥了一眼,便瞧见那盘子上放着的,乃是两块腐肉!
“嗯哼!”齐公意有所指地清了清嗓子,难不成,这昭文君还想拿着两块腐肉糊弄自己不成?
昭文君也听出他的意思,笑着圆场:“齐公莫怪,这肉啊,晨时还是好的,也不知如何就这样了。”
说着,昭文君轻笑一声,意有所指,道:“不过,这也就是两块肉而已,有的是,齐公若是不满,这便叫人去换。”
“这叫什么话?”底下又有人不满道:“天子祭祀文王之贡品,怎么叫肉?”
“周室公子,竟如此不敬?”
昭文君却只是淡然一笑,瀛君也早听出了他话中言下之意,这诸侯间竞相争夺用来正名的天子胙肉,与周室而言,不过是平平无奇。
诸侯再强大,依旧要来求这块天子胙。
“不必了!”齐公罕见地没有发作,反而挺起了胸膛,虽是跪坐,气势丝毫不减,直面昭文君:“既是天子胙,怎能不敬?”
他轻笑一声,眼中满是鄙夷,相王大典出了如此笑话,焉知不是周室的反抗?
可反抗又能如何?
周天子再也挑不起天下这副担子,也只能在胙肉这种事上耍耍威风了。
齐公嘴角勾起一抹颇为玩味的笑意,道:“天子赐什么,寡人就拿什么。”
“今日天子既然赐得下这块腐肉,来日,也愿天子依旧挑得起天下这副担子!”
昭文君于是尴尬一笑,这才清了清嗓子,高呼:“齐王,瀛王听诏!”
这六个字出来,瀛君,不,是瀛王!
他立刻正了身,这辈子,他终是大瀛第一个称王之人!
昭文君便继续道:“昔文王武王,以德服人,奠定天下,今瀛齐二君,威震四方,仁德广被,今奉天子之命,特赐瀛君为瀛王,齐公为齐王…
顺天意,承民意,天子欣然,赐胙以贺!”
于是,昭文君将胙肉端送至二王面前,待二王接过胙肉,高举至头顶,礼成!
“恭贺齐王,恭贺瀛王!”
自此天下,又多二王,四王并立之局面,至此便成矣!
洛邑中,瀛君已成瀛王,瀛都阙京中,一场浩劫,发生了…
自安煜怀在席间起身的那刻起,一切都似变了…
萧玄烨亲眼看着他举起酒樽信步来至中央,萧玄烨仍在长阶之上,安煜怀先是对着自己举起了酒樽,在众臣的疑虑中,他将那樽酒尽数倒在了地上…
这还是从前那个那个唯唯诺诺的安陵质子么?萧玄烨不敢想象,但他只从安煜怀的眼里看见了某种信念烧得愈来愈旺。
这一举动,是个再明显不过的信号,萧玄烨也早有安排,只见从四方冲出来的大军将宴席上的众人团团围住,为首的将领则是上官凌轩。
“安煜怀。”萧玄烨冷冷唤着这三个字,一步步走下台阶,“留在这里,你是为安陵存亡而留,若今日你非要飞蛾扑火,可曾想过你身后的安陵能否受得住我大瀛的怒火?”
“哈哈哈!”安煜怀仰天长笑,冷静下来后,只说了四个字,“安陵,不灭!”
说罢,众人眼中的安煜怀一把撕开了脸上的假脸,假脸之后,露出来的脸细腻却带着棱角,是个女子!
正是在醉心楼的那个女刺客。
沈蓉早已做好了必死的准备,面对重重包围也丝毫不惧,却没想到,她这份必死的决心却在下一刻被击得粉碎。
只见面前这瀛太子幽幽一笑,亦撕下一张假脸,乃是夜羽!
沈蓉当然记得这人,只恨当日醉心楼没能杀得了他,可是瀛太子不在这,那到底在哪?
难道他们的计划已经被发现,终究是谢千弦技高一筹么?
叛乱自城北而起,那里是安煜怀的府邸,瀛军主力压在了城南,城南是离开阙京的唯一生路,而这条贯穿南北的长街,自然也成了安煜怀等人的必经之路。
一声马蹄的嘶吼彻底撕破了伪装的最后一丝和平,府邸是被炸开的,在外防守的瀛军措不及防,而后,一阵箭矢从院中射出,瀛军抵挡的同时,轻骑兵火速从院中冲了出来,几乎撞散了瀛军的阵型。
厮杀在继续,箭矢仍旧未停,不一会儿的功夫,府外便全是死尸。
芈浔同安煜怀这才现身,似乎已经猜到了前方有什么,命三个骑兵挡在安煜怀身前,再度奔袭起来。
方才行至一半,就被挡住了去路,堵在前方的,正是瀛太子!
萧玄烨一身盔甲,泰然坐于马上…
不肖多想,他芈浔可以以一招易容术在阙京大肆培养势力,那同出于稷下学宫的谢千弦,又怎么做不到?
“安煜怀。”萧玄烨隔着人群看着那被人护在身后的质子,出声警告:“你身为质子,理当安分守己,你自以为逃出阙京是改天换地,可想过安陵的子民?”
“现在回头,我仍许你锦衣玉食!”
“萧玄烨!”安煜怀攥紧缰绳的指节已然发白,四年来质子生涯的屈辱在胸腔里沸腾,他望着远处玄甲如鳞的瀛军,第一次以这种口吻喊出瀛太子的名字,那么地激昂,“锦衣玉食?”
他差点没笑出声来,继而逼问:“是像狗一样舔你们扔的骨头?还是如倡优般在宴席上给诸君助兴?”
“我是一国太子!”
“身为太子…”
太子…
他在心中念着这两个字,这两个字像是有某种魔力,既是荣誉也是信念,他深吸一口气,高呼:“若此次,安陵真的惨遭失败,致使亡国,我安煜怀,敢在黄泉之下面对祖宗,也绝不在今日,后退半步!”
“杀!”
随着一声令下,萧玄烨身后的士卒立刻架起盾牌,准备抵御骑兵的冲撞,一早安排躲在各楼房长廊的弓箭手亦拉弓作势,霎时间,漫天箭雨朝一个方向落下,瞬间击倒一片…
芈浔与安煜怀被成群的死士护在后面,前者只是看着这一切发生,丝毫不惧,果不其然,局势在瞬间反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