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刺得陈航想哭。
嗯…他突然好想哭。
鼻腔泛起酸涩,眼眶滚烫。他强迫自己分散注意力,不敢面对着张家。
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陈航僵住,听见张家压抑的哈欠声,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吱呀声。
“咋了你?不说话干啥?”张家的声音传过来,陈航死死咬住下唇,把脸埋得更深,肩膀却止不住地发颤。他听见张家走近的脚步声,闻到对方身上淡淡的烟味混着消毒水,那味道突然变得刺人而滚烫。
“你饿吗?”张家的手轻轻搭在床沿,陈航能看见那截袖口沾着一块深色污渍,像是干涸的药水。
他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气音,细得像游丝:“我昏迷的时间里,你…没睡?”
“眯了会儿。”张家撒谎的语气太明显,陈航甚至能想象他盯着监护仪屏幕的模样。指尖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他想起上次发病也是这样,张家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他身边为他买药。
不要哭啊…丢脸死了!
“对不起…”话一出口就变了调,陈航咬住舌尖,试图用疼痛压制翻涌的情绪。可那些积压已久的愧疚突然决堤,为什么总是麻烦别人?为什么连控制情绪都做不到?为什么偏偏是张家要一次又一次收拾他的烂摊子?
“说什么呢。”张家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带着哄小孩的无奈。陈航感觉到对方的手试探性地落在自己背上,隔着病号服传来体温,他更想哭了。
陈航想躲开,却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的呜咽,连压抑都透着无力。
“转过来好不好?”张家的指尖轻轻蜷起,似乎怕吓到他,“陈哥,我买的包子还有豆浆都凉透了,你饿的话我再买一份…”
陈航摇头,把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耳朵却清晰捕捉到张家叹气的声音。下一秒,床沿突然下陷,是张家半跪了下来,这个姿势让他的视线几乎与床上的人平齐。陈航能看见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伸手轻轻理顺陈航额前汗湿的头发。
“别躲我。”张家的拇指擦过他发烫的耳尖,“我没怪你。”
这句话像根细针扎破了最后一层防线。陈航感觉有温热的液体滑进枕头,他慌忙用没输液的手去擦,却越擦越多。张家突然伸手握住他颤抖的手腕,掌心的茧蹭过他腕骨,“哭吧,”张家低声说,“我这回不笑你了。”
陈航猛地转身背对他,却在翻身时扯动了输液管。张家迅速按住他的手,“别动,小心跑针。”那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心疼,让陈航喉间又一阵发紧,直到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气音:“我是不是……很麻烦?”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张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伸手调整了一下输液管的位置,确保它没有跑针。
“你记得我阑尾炎那次吗?”他忽然开口,声音放得很轻,“半夜疼得直冒冷汗,是你背我去的医院。路上我吐了你一身,你都没嫌弃我。”
“陈航,我和你从小到大玩了这么久,要是嫌你麻烦我早把你扔出去了。”
“所以啊,”张家的手轻轻按在陈航后腰,隔着布料传来稳定的力道,“别总把自己当累赘。”他停顿了一下,声音突然低下去,“我……很高兴你需要我。”
这句话像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荡起细碎的涟漪。陈航咬着牙,感觉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剧烈翻涌,既想大笑又想大哭。他想起无数个独自崩溃的夜晚,想起那些狼狈不堪的时间。
“我……”他刚开口就被哽咽打断,只能徒劳地张了张嘴。张家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手臂绕过他的肩膀,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哭吧,”张家的下巴抵在他发顶,声音闷闷的,“我一直在。”
这句话终于让陈航溃不成军。他再也忍不住,喉咙里溢出压抑已久的呜咽,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
张家的手臂收紧,像道坚固的围墙,将所有的不安与恐惧都挡在外面。陈航听见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听见张家一下下拍着他后背的声音,像哄小孩似的轻拍,一下,两下。
“对不起……”他哽咽着重复,“对不起……”
“陈航,我认识你这么久…”张家的指尖插进他后颈的头发,轻轻揉了揉,“这是你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欸。”陈航抬头,撞见对方泛红的眼眶,“反正…作为好兄弟,你知道我不会嫌弃你。”
窗外的风突然吹开窗帘一角,阳光斜斜地落进来,在张家脸上镀了层金边。陈航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突然觉得心里某个坚硬的角落正在慢慢融化。他抬起手,想去触碰对方的脸,却在看到自己手背上的胶布时猛地顿住。
“什么时候弄上去的?…”
“嗯?你昏迷的时候啊。”
“…”
张家握住他悬在半空的手,“别躲,”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陈航狠狠打了他一下,慢慢转过脸。
“你他妈把我当你前女友呢?”
“嗨呀,什么话。”
四目相对的瞬间,所有的伪装都碎成粉末。张家的拇指擦过他眼角的泪痕,“这样才对,”他笑了笑,“别把自己关起来,嗯?”
“对啊,不把自己关起来…可是我现在这幅样子…”
“你做自己就好了,哭还是笑…都有我这个好兄弟在呢。”
监护仪的滴答声依旧规律地响着,远处传来护士站的交谈声。陈航忽然觉得很累,却又前所未有的安心。也许明天,或者后天,他会有勇气说出那些藏在心底的话,那些过去都不应该束缚住此刻青春的少年。
“睡会儿吧,”张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我在这儿。”
陈航轻轻点头,他忽然明白,原来真正的安全感,不是独自对抗黑暗,而是有人愿意陪你坐在阴影里,等待阳光重新升起。
陈航知道张家对他的重要性,从高中被欺负的那时候开始,他本来并不想去搭理,是张家一次次用处分和记过来替他收拾那帮人。也是那个时候开始,他打心底接受了这个朋友,一次次为他撑腰,给他靠山。
在南夏,从来没有人会不认识陈航,他靠着拳头一点点把那些流言蜚语一拳拳打下去,而对于张家,所有人都说是陈航的跟班,其实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如果没有张家,自己不会学会反击。
这一次,他没有再背对光。
牧禹把菜盘和烤盘端上餐桌的时候,许路正跟他妈妈打着电话,听起来许路妈妈好像不是很开心。
挂了电话后,许路一脸烦躁的坐在餐桌上。
“我妈要让我回去,她要和我爸离婚问我跟谁。”
牧禹在烤盘上刷着油,“嗯?你怎么想的?”
“我谁都不想跟。”
许路把肉放在烤盘上,苦闷的托着脸。
“那就先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牧禹往碗里放着烧烤料,“算了不提这个了。”许路从桌子下拿出两罐啤酒。
“哦对了,你不是说你谈女朋友了?怎么没见着?”
“唉,我也不知道啊,我们俩是网恋,她这几天也不回我消息,估计是想分手吧”
“网恋啊?”牧禹轻笑了一声,“那确实有点…”
许路摆摆手,一口酒下去,“不聊这个不聊这个,胡雨卿给你发过消息了吗?”
“她?没有啊。”
“嗯话说,你真不打算和她试试?”许路把烤好的肉夹给牧禹,“不打算…我不喜欢她还要和她在一起,对她也不公平。”
“也是哦,那你总是一个人,初中到现在我看你也没谈过恋爱。”
“那些人跟你表白你也不答应,你到底喜欢哪一款的啊?”
“看感觉咯”牧禹和许路闲聊着,时不时给甩甩夹几块肉吃。
牧禹掏出手机,顿了顿点开了张家的聊天界面。
“张雅回来了。”
“她怎么回来了?”陈航皱着眉看着张家,“不知道,她说要见你,我说你住院了。”
张家扒拉着手机递给陈航看,正当陈航凑过去的时候,手机震动,上方显示一条消息。
备注是:牧禹。
-陈航怎么样了?
陈航本人看的一清二楚。“张家,你把我住院的事情告诉牧禹了?”
“啊?不能告诉吗?”
陈航接过手机,看了看他们俩的聊天记录,随后打字回
-他挺好的。
张家好笑的看着他,“你怎么这么紧张?他跟你闹掰了还能这么关心你呢。”
“滚蛋。”
牧禹收到消息的时候也愣了愣,发了表情包过去就没有再说话。
“一会去遛狗啊。”
“走呗。”
牧禹蹲在玄关换鞋时,甩甩已经急得在他脚边打转,尾巴扫过鞋柜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许路从卫生间探出头:“我洗个手就来,你给甩甩的牵引绳都系多少次了?”
“总觉得没系紧。”牧禹又扯了扯牵引绳,金属卡扣在指间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他条件反射般伸手去摸,锁屏显示是公众号消息,心里却泛起失落。脑海里浮现着陈航坐在医院长椅上,手里拿着各种单子,他很担心陈航现在怎么样了,但是他不是主动的人。
况且还是陈航先跟自己闹掰的。
甩甩突然汪地叫了一声,前爪搭在牧禹膝盖上。他这才发现许路已经穿戴整齐,运动外套拉链拉到顶,手里晃着狗零食的包装袋:“发什么呆?”
电梯下行时,牧禹盯着镜面倒影的自己。许路倚着轿厢壁刷短视频,外放的音乐声里突然冒出一句:“好朋友什么都瞒着你怎么办?”
小区里的槐树正在抽新芽,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沙沙响。甩甩扯着牵引绳往快递柜方向跑。
牧禹踢开脚边的小石子,看着它滚进草丛。“去河提那?还是去大坝那?”
“河提吧,现在人应该也挺少的。”
牧禹说话间蹲下身给甩甩又紧了紧牵引绳,忽然余光撇到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推着轮椅走过来,他猛地站起身,牵引绳缠住脚踝,差点绊倒准备跑的甩甩。
“你今天真的很怪。”许路扶住他肩膀,手掌的温度透过卫衣传来,“又在想陈航?我说他是你什么很重要的人吗?这么影响你?”
“我没想他。”牧禹甩开手,话出口才意识到语气太冲。许路没再说话,只是默默解开缠在他腿上的狗绳。甩甩似乎察觉到气氛不对,夹着尾巴蹭到许路脚边,仰着脑袋要零食。
穿过三条街就是河堤。春日的风裹着河水的腥气,甩甩终于撒开欢,在草地上来回疯跑。牧禹靠在栏杆上看它追自己的尾巴,心情好不容易才缓和了一点,“甩甩咋这么可爱。”
“可爱吧?”牧禹笑了一声。
“你说,人为什么不愿意承认自己需要帮助?”
牧禹开口,眼睛盯着远处垂钓的老人。许路往草地上扔出飞盘,甩甩箭一般冲出去:“可能怕被当成弱者吧。”
牧禹捡起块扁平的石子打水漂,涟漪在河面上扩散又消失。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这次是张家发来新消息:“你最近咋样。”他盯着屏幕上跳动的光标,拇指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未落。
甩甩叼着沾满草屑的飞盘跑回来,爪子在牧禹裤腿印下泥印。
“我靠,我新洗的欸!”
“哈哈哈哈哈!没事没事回家再洗。”
许路接过飞盘时凑到牧禹身边看见了消息。
他压低声音:“这消息不像是张家会给你发的。”
风突然变大,卷起牧禹额前的碎发。甩甩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变化,把脑袋搁在他鞋子上轻轻蹭。
河对岸传来孩童放风筝的笑声,牧禹蹲下来抱住甩甩温热的身体,鼻尖埋进它蓬松的毛发里。
“我知道,是陈航。”
他站起身打字道:
-还可以,你呢?
-睡的好不好?
-嗯…也行。
陈航没有直接说自己过得好不好,但是牧禹猜到了他不好。
“下次遛狗叫上陈航吧?”
“咋叫?他在南夏。”
“等我到南夏的时候。”
牧禹没接话,只是又扔出飞盘。
阳光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甩甩奔跑的身影在草地上投下晃动的黑影。
牧禹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