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愚人众的驻地里……还是一片忙乱。

但是和执行官在场的时候相比，还是轻松了不少。士兵们一个个都敢有说有笑的。

“真是新兵蛋子啊，没有长官盯着就松懈了。”萨卡洛夫上尉说。

“你先把你手里的杯子放下，从沙发椅上站起来再说。”伊万诺娃上尉翻着手中的册子，头也没抬地说道。

“咖啡，须弥的新鲜玩意，尝一下吗？”萨卡洛夫对她举起花里胡哨的杯子说。

“不要，苦兮兮的。”伊万诺娃说。她检查完一遍下属交上来的清单，合上册子抬起头。

一旁的讨债人还在喋喋不休：“哎呀，我也喝不惯，只是我妹妹非要给我寄，说他们在须弥读书的同学都喝这个提神，让我也尝尝，嘿嘿……”

伊万诺娃已经不知道听他说过多少遍自己的弟弟妹妹，开个头就知道他下面要讲什么。

只是有的时候会有些……不好说，是羡慕吗？

伊万诺娃的父母师长有很多也是愚人众中的一员。环境和家教的影响下，她可以说是顺理成章地在成年后选择了加入愚人众。

她是小贵族家庭的独女，没有兄弟姐妹，父母也忙于事业，亲源淡薄，所以她时常对于萨卡洛夫口中的亲情感到陌生。

但是她可以选择长大后当商人，当老师，当音乐家。

而萨卡洛夫是壁炉之家长大的孤儿，他和弟弟妹妹在父母双亡后就没有了其他的选择。

他只能成为愚人众的一份子。

在他们共事许久，关系亲近起来后，萨卡洛夫还偷偷对伊万诺娃说过，自己在外如此拼命，就是希望自己的弟弟妹妹能有更多的选择。

那个时候的伊万诺娃不是很理解他的这份执念。对于至冬的孤儿来说，能进入壁炉之家，没有饥寒的忧虑，就已经是极好的处境了。何况他们还能接受教育，能在未来得到一份体面的工作。

当时的萨卡洛夫只是挠挠头，笑着转移了话题。

直到自己的军衔越升越高，所站的平台越来越高，能看到的事情也更多，那些战争、纷乱、命令，此时上层的密令在手中捏紧，伊万诺娃才明白萨卡洛夫那些没说完的话，明白自己高高在上的天真愚蠢。

“别多想啦。”萨卡洛夫把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被苦得一哆嗦，“士兵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不是吗？”

伊万诺娃暗暗叹了一口气。

她重新回忆了一遍自己从小到大接受的教育。

绝对效忠冰之女皇的信念铭刻在家族每一个人的心中。

“好在我们的执行官还没有那么离谱，呃，我是说，”萨卡洛夫面对同伴不可置信的目光，放下杯子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总比做其他执行官的下属，整日提心吊胆自己会不会被扔进实验室好吧？……我是说，没有特别针对某位执行官的意思。”

“确实，散兵大人虽然……嗯，脾气稍显古怪了一些，但是如果学会时刻保持自知之明，也不会有性命之忧，相较之下算是一位体贴的上司了。”

伊万诺娃说着，突然看到萨卡洛夫的眼睛睁大，看向自己的身后，然后脸色刷的一下和上次他收到妹妹病重的消息时一样白。

伊万诺娃心里咯噔一声，尽管不是很愿意接受现实，但还是要慢慢转过身去。

“……”

散兵手上拎着一个人，站在那里，一张过于白皙的脸隐藏在帽檐的阴影之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伊万诺娃腿一软，行礼的动作更像是瘫倒在地时顺带的。

不知道鸣神大社灵不灵，伊万诺娃心想，如果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去拜一拜。

脾气不好的执行官手上的人咳嗽两声，声音里是老人家特有的慢悠悠语调：“这位体贴的大人，一定不介意把我这个老婆子放下来吧？”

散兵低头看了一眼，对于外表从不在意的人偶才发现索菲亚的伪装还没有卸下来，落在对面他那两个愚蠢的下属眼中，就是他们脾气酷烈的执行官终于开始发疯到拳打脚踢老太太了。

散兵：“……”

多么熟悉的心头火起。

估量她也不会跑，散兵直接一松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老人家”稳稳的落地，笑眯眯地对两个不知所措的上尉说：“两位军爷好啊，我是那位大人找来带路的。大人心善，愿意带我这个没什么大用的老婆子一程。”

“啊……啊，那请您跟我们跟我们来吧。”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伊万诺娃对眼前的“老人家”说，转身准备先给这位领路的老人家安排一处休息的地方。

执行官可以随心所欲，但是他们这些下属必须安排好细枝末节。上了年纪的老人又看起来状态不是很好，万一出点什么事，执行官最后要找的不还是他们？

伊万诺娃走了两步，感觉没人跟上来，有点疑惑地回头，那位老人家冲着她微笑，而萨卡洛夫不知怎的看起来有点恍惚。

隔空飞过来一根拐杖，“老人家”顺手接过，拄着拐慢吞吞地跟上来。伊万诺娃反应过来，放慢了脚步。

萨卡洛夫看着还没太回过神来，慢悠悠地跟在最后。伊万诺娃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怕执行官还在附近没敢出声提醒，只希望同伴别不小心惹到了那位喜怒无常的大人。

“这里就是您暂时的住处了，您好好休息，有什么需要都可以找我们。”伊万诺娃礼貌而不失恭敬地说。

执行官看中的人，执行官想做的事，最好都不要深究，这是前辈们用血泪总结的教训。

与其投机讨好执行官妄图一步登天，不如安分守己守好自己的小命。

她拉住还想要上前攀谈几句的同伴，直接告退了。

等走出二里地，能确保那位执行官已经不在身边了，伊万诺娃才长出一口气，然后没好气地说：“你今天状态怎么回事？上一个好奇心太多的下场什么样子你忘了吗？”

“呃……”萨卡洛夫自己也还没整理好现状，只能含糊地打着哈哈：“就是，不太寻常嘛，突然从荒郊野岭带回来一位老太太什么的……”

确实很不寻常，这个场景如果换成一位年轻貌美的主人公，伊万诺娃都要怀疑八重堂的轻小说里写的狐妖迷惑路人的故事是真的了。

但是执行官做什么都一定有他的道理。

“执行官嘛，能做出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他们本身就很奇奇怪怪的。”

萨卡洛夫：……你是不是把心声和话说反了。

伊万诺娃：“……别管这个了，你也管不了的。赶紧跟我回去再清点一次名单，散兵大人回来后应该就要开始行动了……”

声音和人影渐行渐远，一片被虫蛀空了的叶子飘落在地。

-

“体贴的上司。”索菲亚啧啧道。

散兵按了按额角。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自从他们脱离了上下级关系，索菲亚总能踩着他的底线蹦迪——虽然之前也没见她对自己有多少敬畏，但是……聊胜于无。

“手伸出来。”散兵面无表情地说。

索菲亚深知再逗猫就要炸毛了，乖乖伸手。

散兵看着那只伪装到位的，布满皱纹的手，没来由的感觉刺眼，顺手撕掉了伪装搭上去。

“嘶——”索菲亚没防备，被疼到了，看看散兵阴沉的脸色，把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散兵下意识地抚了抚，动作做到一半硬生生收回了手。

“你又接触了祟神？你是不是嫌自己命长？明明之前已经压制住了，你非要往上凑是吧？你到底——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天好活？！”

散兵感觉自己的愤怒，恼火，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别的东西，所有情绪搅和在一起，直直地将要冲破阈值，炸到眼前人的头上。

“知道啊。”索菲亚说，“你放心，不会耽误事情的。”

散兵一滞。

“行。”他沉默了一下，冷笑道，“你有数，你什么都尽在掌握。你想死我也不拦着你。”

他一掀营帐，扭头就走。

索菲亚无言地看着微微飘荡的营帐门帘，有些出神。

有点不理智了，她揉了揉额头。

明明话有更好的方式说出来，解释也都没说出口，下一步的安排也没有沟通上。

真奇怪，明明已经计划好了，但是一听到散兵质询的语气，就下意识地想呛回去。

散兵也是，明明是多么合适的一个主打冷酷无情的合作伙伴，非要讲究这点细枝末节。

……为什么呢。

索菲亚沉思。

半晌，营帘突然又被掀起，散兵黑着一张脸走进来。

“这是我的营帐，你给我出去！”

索菲亚：“……”

懂了，一定是他太能惹人生气的缘故。

-

“老人家”拎着拐杖慢腾腾地超自己的营帐走着，一路上接收到了不少值夜班的愚人众们好奇又敬畏的目光。

逐渐清晰的视野里，稻妻的月亮沾染了一点绯樱绣球的颜色，漂漂亮亮地挂在天空和梦里。

月亮照亮了夜行人的视野，刚刚见过的给自己安排了住处的讨债人上尉偶然路过，讶异地打了声招呼：“老人家，需要我帮忙扶您一把吗？”

“不用啦。”老人家笑着招手，一派慈祥，“去忙你自己的事情去吧，年轻人。”

“好的。”上尉很是尊老爱幼，目送着老人走进了营帐，才握紧手心匆匆离开。

路过几个巡逻的士兵，上尉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辛苦了。”

“啊，不辛苦不辛苦。”突然被长官慰问的新兵有点小激动：“您这么晚了还出来啊？”

“营帐里的灯坏了，我出来拿盏新的。”萨卡洛夫举起手里的提灯示意着。

“哦，这样啊。”新兵挠挠头，局促地没话找话道：“新进的这一批灯和之前的不是一种，我感觉比上次的好用。”

“是的。”萨卡洛夫笑着跟他们点点头，回到了自己的营帐。

新拿的灯确实很好用。

蜡块在灯焰中融化得了无踪迹。

蜡块里的纸条烧的也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