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长你几岁?”白知秋将剩下的几颗棋子一颗颗捡了,慢条斯理收好棋盒,闲闲开口:“一百八十二岁。”
他在余寅呆头鹅一般的表情中走到他面前,抽了抽余寅手中竹简,没抽动,于是使了点劲,依然没抽动。
白知秋点点他手腕:“松手。”
余寅无知无觉松手,自顾自开始算:“欸,那你岂不是比学宫年岁还要大上……”他自言自语,乱七八糟的想法不知道被发散到了哪里,“我以为你比大师姐大不了多少来的……”
“住口,”白知秋不胜其扰,执了金笔,走到阵前,凉凉掀起眼皮,“我说什么你都信?”
“也就我信你,”知道自己大概又被白知秋找了乐子,余寅耸耸肩,一声“啧”随着白知秋脚步落定,道:“还有件事,你旁边那位。对,就你。”
被点名的谢无尘微微蹙眉,扭头与白知秋对上了视线。两个人同时停顿一下,又同时扭头看向余寅。
余寅:“……”
白知秋先免谈,这位主眼皮一掀他就要被整,已经习惯了。但此时带上一个坐在旁边谢无尘,他没明白自己要被整两次的错觉是从何而来的。
余寅默了默,在二人的盯视中说道:“他院中两位同僚,前两日都下学宫了。按照学宫一贯规矩,要给他换个院子,你瞧瞧?”
“不了,”白知秋点头,转过身,金笔一挥。一簇金光被他拉下,点在桌面上。
无忧天整个布局便在桌面上铺开。
此时的阵象和平时所见并不相同,在白知秋拉出的大阵上,无忧天整个分为六部分,楼阁虚影之下,密密麻麻的金色蛛网脉络交织相连。余寅点点离谢无尘最近的区域:“这是竹苑,”又点了点离他最远的地方,“这是梅苑,就是你现在住的地方。这三苑是兰苑菊苑四时苑,四时苑的位置离碧云天更近些,不算全部在无忧天内。”余寅点过其他三部分,又指向最边缘,“这是鹤归苑,你可能还没听说过。这边……唔,与离别生死有些关系。文松月和李墨的屋子留在前苑。”
余寅摸着下巴,兀自琢磨:“这几年上学宫的弟子比从前多了许多,加之下学宫的弟子也多,还算平衡……不过你这半路被扔下的,一时间还真不好想哪里合适。”
白知秋调了录名阵下来,在星子般的金光中开始录名,由着余寅对无忧天的地图琢磨。
谢无尘坐在桌案另一边仰头看他,余寅没个正形,一只胳膊搭在椅背上,折扇倒执,松散随意地一下一下敲着扶手,身子前倾,将大阵拉来拉去。
等他终于拉够了,扇子不敲扶手了,打个响指,语气中带上终于解决了一个大问题和即将可以作弄人的愉悦,抬头:“行了别看了。小师兄,你在四时苑那处院子,贡献一下?”
白知秋没回头:“那要不你带带?”
“我不就正在问你的意思么?”
这下白知秋停了笔,手指抵在大阵上,转过头,冷冷淡淡的目光从低垂着的眼皮后投落下来,看不出高兴还是不高兴。
就在谢无尘以为白知秋会言而简之给余寅一个“再换”的回答的时候,白知秋走过来,拉开地图。
白知秋其实是那种很容易让人敬而远之的人,加上辈分在前,谢无尘对他拿不出同窗之仪。余寅恐怕是憋着坏,想把他和白知秋未必算得上点头之交的关系,发展为相看两厌。
谢无尘起身,想给白知秋让个位置。白知秋却抬手下压,目光落在地图上,片刻后,微微别过眼去看余寅,道:“菊苑应当还有位置。”
“是。”余寅执笔点了点,“你不是比我更清楚么?菊苑弟子资历大多小些,看顾自己都吃力。更何况新近安排紧迫,一带二的太多。”
白知秋微微蹙眉。
余寅看他表情看多了,硬是从其中看出了“难搞”的意思。
不过没否认,多半有搞头。
“哦,四时苑那边一直有空院落,回头你再安排一下。”白知秋叩叩桌子,谢无尘跟着站起来。见状,余寅扇子一指,直接拦在白知秋面前:“你要走?”
白知秋瞅他一眼,一手虚虚撑着桌案边缘:“我落了个阵盘在那,你帮我带来?”
余寅:“……”
见他没说话,白知秋点点桌子上的竹简,语气极为理所应当:“记得录名。”
“别吧,”余寅气笑了,“小师兄,这旬两次医阁当值都是我替你,今天还要跑?”
“半斤八两。”白知秋道。
“你小心师父训你玩忽职守。”
白知秋慢悠悠地拨开面前的扇子:“玩忽职守……”他说话也是慢悠悠的,音调听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内容却不一定了。
“最终挨骂的是谁?”
行。
你得宠你理直气壮。
余寅被噎了口气,重重坐在椅子上,一下把地图丢回墙上:“白师兄,你亏心么?”
白知秋向谢无尘招招手,示意他跟着自己走。答话声随着他的背影一起消失,他道:“被鬼敲门的人,又不是我。”
余寅一口气进去,没出来,彻底给他气撅过去了。
谢无尘跟在白知秋身后,莫名想起余寅曾经对于白知秋的评价:这人麻烦,精贵挑剔,怕吵。
还有难伺候。
“……”
这到底是谁在为难谁?
加上余寅前两次作弄自己,对于白知秋欺负他一事,谢无尘消泯了自己最后一分良心。
他看着白知秋从那两名仙道院弟子手里接过阵盘,拎了拎雪白的袍摆,抬步走下玉阶。
白知秋神色淡,说话时情绪语气也不强烈,很难教人看出真实情绪的,只能觉出温和。
他走下玉阶时,微微低着头,有种难以言表的沉静。但他真的太瘦,沉静之上就有了病态的苍白。
谢无尘跟着走下去,心道,不好相与瞧不出,但矜贵是真的。
可或许是因为今天又是一个阴天,白知秋又表现得太过无波无澜。又走了几步后,谢无尘又觉得,若是此刻在荒郊尸海里,白知秋也会这样提提袍摆,目不斜视地一步一步走过去。
他心里一下说不清道不明地,有些不高兴。
***
四时苑说位于无忧天和碧云天的交界处,地势上比梅苑还低些,离碧云天近,离万象天更近。
从下至上,呈春夏秋冬四景,故得名四时苑。这部分建的最早,是主次卧的布局。而住在这边的,多是各阁的长老并一部分入学宫极早的弟子,另一部分则是向藏书阁提出申请住在一起的亲眷。
谢无尘自觉三边不占,加上摸不清白知秋的意思,一路上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白知秋也懒得跟他开口,熟练地封了屋子,让谢无尘把阵盘带上,往四时苑那边走。
半路下起了雨,谢无尘没带伞,贴着路边花树走。最后还是白知秋叹了气,伞借了他一半。
却也恰巧,他们到白知秋的院子后,雨才落大。
这雨挺随人的心思,谢无尘想。
白知秋却不管他在想什么,站在院门前,收了伞,要过谢无尘的玉简在门上扣了一下,终于说了这一路以来的第一句话:“这院子是我初入学宫时由明掌门安排的,你若有不喜欢的,可以自行改换。”
玉简扣过之后,外围的青石院墙便在谢无尘眼中发生了变化。一簇簇缠绕的不知名的藤花自院墙上而来,伏倚在墙上,风过雨落,沙沙作响。
白知秋推开门。
进门先入眼的是一扇照壁,前设青石垒就的花坛,花坛中种的便是谢无尘方才瞧见的藤蔓,被架子引着攀上院墙,在门后织出一片青翠阴影。花坛前放一方方形石案,案上放一盏灯,还堆着宣纸和一只洗墨用的陶翁。
因着花架挡雨,宣纸尚未沾湿。白知秋俯身小心收好宣纸,带着谢无尘向右边走。
向右转,便能看见坐于北边的正屋。东面墙下依旧引了一排花廊,直接接至屋前。西面是一排白玉兰,手掌大的花高高擎起,白得灼眼。院中一株桂花树,设一座躲在树影下的秋千架。
谢无尘记得,家中的桂花只有每年八月会开,开时花香甜至入梦。白知秋住春苑,院中景色更偏向春末,是一种盛放的灿烈。这株桂花树亦然,空气中尽是甜丝丝的花香气。
正北一间客厅,入客厅后左右两间主卧,各配一间耳房。白知秋将阵盘放好了,退后两步看了看,轻轻拂了拂手指,理好袖子上小小的褶皱:“屋子大小都是一样的。不过客厅被我改作了书房,你既来了,我腾挪出来。”
谢无尘觉得自己该从这话里品出一点微妙的不悦。
不过白知秋好似只是做一个陈述,说完后走向西耳房,片刻后,取了一个只阵盘下来。
“原先也是我占了,”白知秋摩挲着阵盘,在院内环视一周,似在寻找在哪可以将这个阵盘再落下去。末了,没得到结果,他收回目光,示意谢无尘向照壁看过去。
照壁后有两间小屋子,看得出是后来搭的。白知秋道:“庖屋和柴房,你日后煎药可以用。”
这倒是奇了。
白知秋在他眼中,委实有些不食人间烟火,换句话说叫做“十指不沾阳春水”。
尤其是那双手,手型修长,指节雅直,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和这两个地方勾不上关系。
白知秋没有解释更多的欲望,说完这句话,就感觉自己该交代的都交代完毕了。于是和谢无尘打了个招呼,又撑起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