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捷走后,高琛又草拟了一封言辞十分恳切的信,大体说了丞相乃是齐国朝堂肱骨大臣,万千百姓仰望所在,朕年幼无知,未能礼贤下士,以致君臣异心,希望丞相大人海涵。然后命人把这封信送到丞相府上。
统城门寺在城中大乱的时候帮了世家不少忙,高远那日之后与朝中各世家多有来往。看他这个表现,似乎是打算要和高琛争到底了。
其实他如果走了,高琛当然也不会去追;但他留下来了,高琛就也不会手下留情。
他手上正好有一个没办法处理的烫手山芋,既然高远喜欢和世家勾搭在一起,那此时抛给他是再合适不过了。
这日,朝中景象照旧是惨淡,高琛已经是个对他人情绪感知能力十分低下的人了,都能感受到笼罩在宫城上方的那一片巨大的阴云。
他是无所谓的,他很少会被别人影响到,只是一直努力做好自己能做的所有事情。他又让宗悦秘密派人去调查太府寺内存钱和度支省处户口存粮。
往日这些世家大族肯定是要想尽一切办法阻止他了解到这些机要,但现在度支省尚书和郎中都不在,正好让他趁虚而入。
宗悦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人都是一脸苦大仇深,到了太府寺后,才难得看到几张笑脸。
他看着生龙活虎的尹善,吃惊道:“尹大人,您竟从万宇手上活下来了。”
劫后余生的尹善龇着个大牙:“呵呵呵呵,或许这就是所谓的傻人有傻福吧。宗常侍,不知陛下现在可有闲暇,臣有些话要和陛下说。”
宗悦道:“陛下现在应该是在看奏章,尹大人找其他几位常侍通报一声即可。”
又寒暄几句,从尹善处拿了太府寺处的总账,宗悦就带人匆匆赶去度支省了。
尹善整理了几件他在混乱中从万宇军中抢救下的财物,就去御前汇报了。
高琛当然也觉得他早死了,看到他的时候亦是有些惊讶:“尹大人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万宇军中都是些穷凶极恶之人,竟也能从那里脱身。”
尹善全然忘记了自己当日被威胁时的恐惧,笑嘻嘻道:“嘿嘿,陛下,在乱世中讨生活,自是要有一番藏匿的好本领的。”
高琛就也笑了:“好啊,朕虽然从不信什么鬼神,也想送尹大人一句吉祥话,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尹善想起了从万宇军中抢救回来的那些财物,便收起了笑脸:“陛下,您当日不是打算在万宇死后,再把给他的赏赐拿回来的么,臣无能,只救回来了这几件。”
他上前,把名录递给高琛看。
高琛点点头:“天有不测风云,尹大人慌乱之中还能记得这些身外之物,已是十分难得。”
两人又就这太府寺中存银商议了半晌。情况并不容乐观。
齐国富庶,富的却不是国君,是直接控制着大片土地和人口的世家,朝廷的手难以直接伸到基层,更何况战乱之中户口散乱。每次大张旗鼓地收税,最终收到太府寺里的银两都经过了层层地盘剥,少得可怜。
尹善本就是个豁达的人,从鬼门关里走过一遭后心境更是宽阔,主动安慰道:“陛下,前朝百年积弊,非是今日一时半刻就可解决。但,正所谓关关难过关关过,现在已是夏初,秋收已不远了。”
高琛看出他是个爱提建议的人,虽然提的建议总是浮于表面,但还是受用道:“尹大人说得极是,朕自会牢记在心。”
正当尹善犹豫着寒暄几句就退下时,只听高琛问道:“尹大人也为寒门人士,对于世家当道,可有什么怨言?”
尹善并非不会说场面话,但还是诚实道:“陛下恕罪,臣实是无法不有怨言。如果光是富贵滔天,光是占了所有的好名声,倒也罢了,就算是尸位素餐,也罢了,关键是,许多人自己尸位素餐,却还要把旁人升迁的道路给堵死,好多人苦苦奋斗了一辈子,却无论如何也比不过一个好的出生,勉强爬到了小吏的位子,还要被暗地里戳着脊梁骨骂是下贱胚子,这要让人如何去接受呢?”
高琛目光沉了沉,回了句让尹善猝不及防的话:“尹大人可是在为自己贪污开脱么?”
尹善“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但还是坚持梗着脖子道:“陛下明鉴,臣今日所说全是肺腑之言,绝无欺君罔上之心。”
高琛却又蓦地轻笑了一声:“尹大人请起吧,朕倒是许久没见到像大人这样直抒胸臆的人了。贪污一事,就算你功过相抵了。何况,‘日欲其清而薄其禄,禄薄所以不得成其清,饥寒切于肌肤,固人情之所难也。’其实,追究起来,这本就是朕的过错。”
尹善知他是个贤明能干的年轻人,但还是被他这番话感动到,一时竟感到眼眶都有些湿润了:“先皇如若九泉之下有灵,定会欣慰齐国能有如此明主。”
高琛坦然接受了他的奉承。
君臣二人又随意聊了几句,高琛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唔,看到这张犀角弓么,朕倒是想起一个人来。”
太府寺的小吏把犀角弓包好放到镀金的匣子里,屁颠屁颠跑到领军寺要去送给元昭的时候,元昭人却不在。
这小吏人比较年轻,藏不住话,在卫尉寺门口,难忍失望:“我还想着能够见上振威将军一面呢。”
叔孙平不敢回统城门寺,留下来当了元昭的副将,正好路过,听到了这句话。他人也活泼,因此搭话道:“你见振威将军要做什么?”
小吏虽然年轻,但到底是在官场里沉浮过的,两三眼将长孙平上下扫过,认定这人只是个寻常的士兵,便没提自己是来送赏赐的,只是回道:“那日朝会,听说振威将军英姿过人,有巾帼不让须眉之风范,但我官位低微,未能得见。之后日日拜读国子学生诗作,妄能从字里行间一窥将军风采。我此番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来领军寺办件公差,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
叔孙平惊讶道:“竟然还有这种说法?好吧,我家将军一个时辰前出的门,算算也应当就快要回来了,你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进来坐坐吧。”
小吏喜出望外,忙应了下来。领军寺内陈设朴素而干净,两人对坐于桌案两侧,一边喝着粗茶,一边闲闲地扯着话。
要说,这小吏也是运气不好,元昭平时大多时候都待在不远处的校场里,她本来在邺城内也没什么能够走动的人。今日难得一次出门,是去送东西,顺便嘛,露个脸,防止被人给忘记了。
谢任之这两日忙,都没有回府,拜帖送到的时候,谢明明午睡刚起,在园子里透气,听侍女来通报,一个眼神都没分过去:“谁这么不长脑子?尚书这几日忙,朝中上下不都知道么?”
侍女柔声回道:“小姐,不是找尚书的,是来找您的呢。”
谢明明这才接过了帖子,看到元昭二字时,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惊讶。
她默不作声地绞了会手,才道:“知道了,让她先在正厅等一会吧。”然后急匆匆地回了房,让喜笑和颜开赶紧帮自己收拾一下。
喜笑是看着谢明明长大的,对她小心思了如指掌,一边梳头一边道:“我们小姐天生丽质,稍稍打扮一下就十分漂亮了。”
颜开就没什么眼力见,呆呆地问:“小姐,今日穿那件镶了珍珠的蜀锦么?”
喜笑轻轻睨了她一眼,果不其然,谢明轻皱了皱眉:“算了,我今日想穿明光锦,拿那件绣了银线的来。”
谢家富庶,谢明明又是独女,她不喜欢深色,不喜欢缬纹,说是老气横秋,她的衣服,大多都是专人定制的。在博陵谢氏的地上,有专门给她做衣服的很大一间工坊,里面的女工都是谢任之从五湖四海找来的巧手。衣服做好了,再千里迢迢地从博陵送进邺城。
其实前日一事后,谢任之是想把谢明明送回博陵避祸的,又觉得自己陪在她身边才更安心。
元昭在门外就已经感到了谢家确实是与众不同的有钱,她不太懂应该怎么形容,但门殿柱上到处贴金,一砖一瓦皆精工雕镂,极尽小家奢华之能事。
正厅后连着花园,满园的珍木香草,元昭远远就闻到了草木沁人的馨香。香味总是能触发一些回忆,比如说那日早上,谢明明从她屋内出来的时候,身上是一股湿润而柔软的香味。
她今日躺在榻上小憩,冷不丁被一个东西扎了一下,一摸,就是那根三寸长的银针。她略通医术,知道这是针灸用的,但这根针与众不同的地方是,它下方加了一个底柱,指甲盖不到的这么点一块地方,还雕凿出了几朵漂亮的花瓣。
按照她平时的个性,肯定是放下东西就走了,但今日她格外地有耐心,靠在软榻上支着个额,看园里错落有致的风景,候着迟迟不出现的谢明明。
谢家的下人走起路来都是悄无声息的,四周都十分安静,正当元昭难抵疲惫要入睡时,谢明明终于是容光焕发地出现了。
见到她,元昭只觉得睡意顷刻散去,她双手撑着,从榻上站起身来朝谢明明走过去。
那日谢明明没有直观地感受到元昭这么高,要比她高上一个头,她今日又穿的是铠甲,整个人身上压迫感十足。
元昭看她有些紧张的样子,便微微倾下身,语气很温和:“别紧张呀,我今日是来还你的宝贝的。”
她从腰际革带的荷包里取出那根银针,把针头对着自己,底柱对着谢明明,递了过去。
谢明明接过,柔软的指尖擦过元昭的指腹,产生一种很细微的痒感。
元昭轻轻挑了挑眉:“你现在想好没有,要怎么谢我?”
因为她低下了身的缘故,简直就像对着谢明明耳朵吹气,谢明明耳朵登时红了,她又暗自厌恶自己这般没出息,于是故作强硬道:“你想要什么,直说便是。”
元昭笑了:“啊,这不是应该由你来想吗?”
喜笑抓准时机,凑上前道:“救命之恩难以为报,尚书早就命奴婢备好了谢礼,已装在了马车里,待将军走时由家中杂役跟着送进领军寺内。不过是些寻常财物,只愿将军不嫌弃。”
元昭就顺着她往下说了:“装了一车啊,谢尚书真是出手大方,只不过我原来等着的是明明小姐的谢礼。”
她不过随口一说而已,见谢明明没有什么聊天的意思,又感谢了几句,就走了,留谢明明一个人独自凌乱。
等回到领军寺的时候,元昭还没来得及看马车里都装了些什么,那小吏就屁颠屁颠地凑上前来。
他除去匣子外抱着的锦布,先喜滋滋地给元昭展示了下匣子的华美,再打开盖子,给她看那件漂亮的犀角弓。
元昭拿起弓颠了颠:“唔,多谢陛下。”心里却想着,这弓太轻了,只是中看不中用。
小吏走后好久,心里还在不断感叹着将军真是天人之姿。
后面谢府的仆人从马车上卸下十几个箱子,一路吭哧吭哧搬到了元昭的住处里。
元昭叩了叩箱盖,对叔孙平说:“这是谢尚书给我的谢礼,你猜猜里面装的是什么。”
叔孙平道:“这么多箱子,总不能是金子吧。”
元昭就笑了笑,掀开盖子,里面果然装满了金饼,个个又大又厚,质地精纯,灿灿的光直晃眼睛,给叔孙平都看呆了。
她道:“那马车跟在我后面,我听那车轱辘声就知道装的是重物。”
“少主,咱们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这不是钱,这是金子。当然是拿来招兵买马了。”
这一日夜深,归霜一人带队在宫中视察。近日宫中禁备更严,他身为右卫长,并不能离宫去为斛律升吊唁。
亦师亦父的老将军走了,不知愁为何物的少年将军脸上难得没有了笑容。对于边境安危的忧虑也一直沉沉地笼罩在他心头。
行至容止门附近的一处角落,他远远就看到浓黑夜色中那一点跳动的红黄火星。
带队走过去,看到火盆附近站了几个女子,为首的那位穿着五品女官的官服。
归霜道:“宫禁重地除庖厨外一律禁止明火,不知各位女官聚集在此是要做何事。”
崔拾香认得他是右卫将军,便向他行了礼,回道:“回将军,已向尚宫大人报备过了,奴婢们回去自会领罚。”
归霜看出她们在烧纸钱,晚间风大,把掉落的纸灰吹到空中,到处飘来飘去,无依无靠的,看起来有种说不清的凄凉。
他默默惆怅了一会,才道:“宫禁之事尚宫说了不算的,祭拜死者更是犯了忌讳。”
崔拾香看他神色有能商量的余地,便道:“将军要怎样才能通融?”
归霜让身后的士兵去检查别处,留他一人在这里交涉。等